■2009上课记
我的课从来不点名,学生都知道。但是关于点名,本学期有三件事要记下来:
第一件:从电视新闻来的“新闻”
2009年11月24日午间新闻说湖北一所大学里,代人在点名时“喊到”收费5块,代人上课并记课堂笔记收费10块。据最先开拓这项“业务”的学生说,原本他是不收费的,后来“生意”实在好,一个人忙不过来,才叫上更多同学参与并演变出了收费标准。我把这事当作“当日新闻”在大二课上讲了,我说这学生真有创意,生意开拓到身边了。下面反响热烈,有人拍着桌子恍然大悟状:这样的都有,不仗义嘛,还收钱?自以为抓到一条新鲜事,下课后,有人告诉我,我们学校小广告栏里现在就有“代人喊到”的条子。
第二件:我在场的代点名
大二的写作课,课间休息,有个中文的小女生客客气气来点名,抽查逃课。我告诉她有一人请假,看一眼她手上的名单,担心铃响前她点不完。她点名神速流畅,下面似乎配合得更好,回应同样神速流畅,行云流水一样,恰好铃响,小女生仰着脸说都到齐了,立马离开。课在继续,可是我头脑间隙里有什么疑惑,我忽然想起,今天起码两个人不在场,可是,小女生离开前明确说的是都到齐了。我问他们,是哪个人替别人喊了到?那声“到”在脱口而出的时候心不慌?你们之间是怎么才能分工默契,如果几个人同时替人喊了到,会不会穿帮露馅?那会儿,教室里安静死了,比上课的安静很不同,能感到暗行的紧张。除我之外,眼前的每一个都是知情者,我面对的是一个临时同盟。我说,今天的事情很小,看你们都已经做得很熟练了,今天能替别人喊到的,未来也许就会抄别人的论文,虚报统计数字,做假账,虽然我早说过不会把我的价值观强加于人,但是,在这一刻,我提醒你们。
第三件:误会带来的狂奔
还是大二的事,朱俊材向我借安哲罗普洛斯的《永远的一天》,我答应下次课带光盘给他,同时在心里重新定位这个外表老实纯朴的男生。这部片子被赞誉为充满诗意,但更多的人当作大闷片,朱俊材会喜欢它!应该带碟去上课那天走得急,忘了这事,铃声响过才想起来,问朱俊材来没,有人说他没来。我心里的自责稍有缓解,想下次一定不能忘。过了十几分钟,朱俊材大喘气满头是汗跑进教室,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我暗想,坏了,他来了。课间休息,正有学生和我说话,朱俊材凑到讲桌前满脸陪笑问:老师,点名了?一下子我全明白了,是有人通风报信说老师刚点你名了,朱俊材才一路狂奔而来。
多讽刺啊,在我自责的时候,这个喜欢安哲罗普洛斯的学生为了消除点名抽查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正放下尊严地向我笑着。什么叫南辕北辙,什么叫心灰意冷。
作为一个大学教师可以用点名、挂科等等名目惩治学生,而学生也自有应对,如果教学双方习惯和麻木于猫和老鼠的游戏,还有什么教育可言。
对于作弊,我承认我僵硬的坚守,从2005年,第一次以教师身份“沉痛地”谈论作弊等于偷窃,到2009年的秋天,我的态度也在逐渐被环境影响侵蚀推动着。
2009年9月新生入校第一课,我在“问卷调查”中有意加了一项“你对作弊的看法”。他们有三项选择:不可,中性,可以。问卷调查的前提是可以不回答,可以不署名。那天在场的学生50人,有26人回答“不可”,略高于半数,其它回答,有可以接受,中性,或视情况决定,或未回答。
关于作弊,一些学生附了自己简单的看法,我把它们分成了三类:
一、作弊不可耻
▲作弊有很多种,我基本不作弊,但我不鄙视作弊。
▲因为考试这东西吧,如果在某种利益上实在没办法的话,作一作弊是可取的,不过最好是可成立的不可抗拒的客观原因,否则,作弊是有损形象的,但不是可耻的,没必要把作弊评得那么低俗。
二、有时作弊可以接受
▲考试作弊有时可以接受,当危险系数低时会一试,当然要有冒险的意义。
▲由考试的类型规模决定,正规的大考,比如高考就肯定不可以。
▲个人认为大学的很多课程是浪费时间的,一个人应有选择地有重点地面对自己的专业课程,虽然我考试真的从未作弊,但以我的观点,作弊如果是有选择的,可以接受理解。
三、不被抓住就行
▲老师的课讲得不好,照本宣科,考试时候治学生,作弊没什么。
▲不喜欢的课程作弊很正常。
▲大家都理解,不被抓住就行。
这个调查,源于开学初和教务陈老师的一句对话。
我问:08戏影学生期末考试没有作弊的吧。
陈老师说:没有。
我刚感觉安心,旁边一位年轻老师随口说:没发现就是了。您不是班主任吧?
我说:不是。
当我把这个场面对08的学生转述以后,教室里一片欣然会心的笑,明显带着成功后的默契庆幸和欢快。
到了大一的课,我把这前后两个场面原原本本再讲给新生。我说,对之前的学生我已经说过,不会再以我个人的道德标准衡量和规定你们,学校方面对于作弊的惩治条款一定足够明确严厉,任何道理到了结果面前都只能是苍白,请你们每个人确定和修正你自己的标准。
到了期末,作弊成了呆在嘴边的词,来自陕西靖边的班长再三强调考试纪律,他说学工办又提醒了,作弊后果严重,还说这事他听也听烦了,说也说烦了。下面都在笑,笑班长的靖边普通话。
几天前,2010年2月25日,新学期报到,我又问教务小王老师:09戏影考试没作弊的吧?回答是没有。现在轮到我会心地替他们笑了,也许这是这些被动的弱者们最后和惟一的抗拒方式。
寒假刚到,有亲戚的孩子来度假,闲聊时说到他表弟在河南读大学,每学期花掉不少冤枉钱,一直瞒着父母,表弟的老师明码实价:确保考试不挂科收费200,一律考前先交钱。据他说:表弟没少200、200地买“及格”。这事听得我心惊。随后想到一次无意中听到几个男生议论活动经费不足:那都是我们交的钱,都给老师们拿去吃酒楼泡温泉了……听那口吻语气,老师们早已等同于肥头大耳的盘剥者。至于教师报销单据上赫然列出“版面费”一栏,早该心惊的不应当只我一人。
所有这些都是身边的平日常态,如果论责任,都不该由学生独自承担,如果说我在2009年9月到12月之间见识到几只恶果,树根枝叶土壤空气通通难逃其责。
把新“上课记”的这个片段写完,发给儿子看看,收到他的短信,照抄如下:
作弊文看了,冷静记录的感觉好,缺点是新信息少,对于年轻人来说没啥新奇滴,一个大学教授的角度亲历呵呵。
新奇,还有多少新奇正被更年轻的后人创造着,我愿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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