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一点也不管我们学生的死活,7月10日联考才完,7月12日就要求到各大实习点报到,可苦了我们这班要去外地的,汗流浃背地在没有供水,没有电扇的宿舍里整理行李。
因为没有专车,自己托运,只好尽量减少自己的东西,看看《诊断学》也要,看看《药理学》也丢不了,《外科学》《内科学》《妇产科》全部都体积庞大,重量惊人。咪咪为了准备考研究生,书本更加多。商量了半天,只好三个人带一套。好象逃难的人们要上诺亚方舟似的。
自行车是没有办法带了,学校也没有安全的地方可以停,抬上4楼,放在自己床上,蔚为奇观。寝室里虽然少了4个人,仍旧十分拥挤。
因为考试考的非常厌倦,也因为这番整理的劳累,走出田家园的时候心情好象一下子释放了一样,有奔向新世界的冲动。
天是浅蓝的,彤云飞满西面的天空,六和塔在绿树掩映中离我们远去,火车远离了杭州的最后一处胜境也似乎是把4年的一个历程作了终结。
渐渐的,山来了,那种没有什么装饰的红泥土山,起伏绵延。呆瓜黎翼辉定要和我换位置,趴在窗边看的兴致勃勃,一辈子没有见过山似的。
火车到站的时候吴源中心医院的车子已经等我们,一辆旧得混身乱响的中吧,装下了大大小小55件行李,(不是我特地记的清楚,我的职责是清点行李)我们15个混身臭汗的人只好挤成一堆。
黎翼辉仍旧是好兴致,大惊小怪地看穿城而过的婺江,这个季节婺江的水很清很浅,虚张声势地占了很大的河面,水流却被大大小小的石头分成一股股,小溪一样。和 江南规整的河道,丰沛浑浊的河流大不相同。其实我也没有见过这种山里的河,只是不好意思象他那样大惊小怪地“咦”“哇”乱叫而已。
到吴源中心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点,太阳热辣辣的晒下来,融化了门前的柏油路。医教科的范老师带我们去看宿舍。那是医院里面的一幢老楼,底下的食堂算是一楼,其实有两晟的高度。我和咪咪合力抬着最重的书箱子走到6楼,体内的水分似乎全部跑了出来,汗水答答答的往下滴,叫苦不跌。
咪咪说:“好象带着箱子爬玉皇山!”她的长辫子给汗水湿透了,贴在脖子上,我比她好不了多少,短发全部借着汗水的力量站了起来,刺猬一样。
男生们喊着号子,抬了一人多高的木箱上来,表情惨不忍睹。我和咪咪对望一眼,全部是一付瞧他们不起的表情,一起说:“指望他们还不如自己来呢。”
好在我们来的个个都是女泰山,象老朱,咪咪,我。柏乙君也不算差劲。工蜂一样自力更生。也不知跑了多少趟楼。待全部运上楼,我去灌了一肚子自来水,躺在光板木床上,几乎没有散了架。
好在不用马上上班,范老师宣布先放一天假,我们根本没有力气欢呼。
凭心而论,宿舍还算不错,有电风扇,还有独立的卫生间。住贯了8个人一间,6个人的空间已经不觉得很狭小了。
我的床靠着窗,窗台上正好放录音机,光线太强,不适合睡懒觉,但是最不受干扰的位置。探出头去望了望,楼下是个小喷水池,还有篮球场,对面就是病房大楼,不断有忙忙碌碌的人影。下午的阳光炙烤着一切,似乎吱吱有声。远远的天边居然有浓厚沉重的乌云影子。
我说“看呀,好多乌云,等下会下雨”。
柏乙君和咪咪一起伸出头来看,“那是山。” 她们一起笑话我。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的远山,很浓重地在地平线上起伏,弧度优美,有点象海浪,于是趴在窗边看了好久,倒忘了才笑过黎翼辉。
老狼的《恋恋风尘》一直在放,那个《美人》敲着清脆的鼓点,似乎让空气略有凉意。大家都忙着贴墙纸,挂帘子。女生寝室向来是这样的,非要用花花绿绿的布帘子隔出可怜的小空间来不可。不然就要和大家分享你的一切生活:背上有条疤,肚子上多长了一圈肉都不是个人的秘密。
夜来了,夜仍旧是酷热难当的,浓重的远山似乎借了夜色*进了一步,路灯下弥漫着烤酥饼独特的甜香。
正式上工是星期三,7月13日。医教科长召集我们集中训话。然后把我们一个个带到不同的科室。我和黎翼辉是一组。想想要面对这么陌生的环境,自己什么都不懂,心里自然有点害怕,看看他也表情呆滞紧张,不由的有了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进外二科的时候,办公室里人不多,医教科长把我们介绍给一个很瘦削的医生,他前额秃了一大块,也许年纪倒并不很大,只是十分疲倦的样子,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他与边上的一个医生商量:“女生给我把,那个臭小子什么也不会写。”
“喂!”然后他对我说:“下午有个阑尾炎要开,跟我上去。”我注意了一下他的名牌:朱声源医师。讲完他就脱了白大褂出去了。我也没有敢问“现在该干什么”。
新到一个地方只好先多动动眼睛。免得露怯。黎翼辉的带教老师正在指示他该干什么,我赶忙过去听。他那一组的女生十分热情地介绍“我叫张淑娟,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管的床位。”黎翼辉这个呆瓜长的清秀腼腆,在人际关系上简直无往而不利,他很高兴地跟着她出去,一边东张西望,问个不休。
我左右看看不知道该干什么,这时候,门口进来了矮个子男生,满脸油光的。也许是热,脸上的许多疙瘩红的发亮。他满不在乎地看看我说:“终于来救兵了,你跟我来吧。”
我马上知道他就是那个“什么也不会写的臭小子”。终于有人答理我,我很高兴地跟着他走。
病房楼是半新的,样式古老,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味道。他不停的指指点点“6,7,8,14…..是我们的……这个,下午要开阑尾炎的,要把病历写掉,……”。我有点晕头转向。不停的点头,其实一头雾水。
我有点不放心地问他“我们老师很凶吗?”
“朱声源吗?”他说:“对你大概不会很凶,他今天值休,下午还要开刀,当然没有那么好气,不用怕他。”
他看了看钟,很高兴地说:“十一点了,吃饭去喽!”说完,就去脱白大褂。我左右看看,没有人走,不敢学他的样,乖乖坐下来翻看病历。到大多数人离开的时候才和黎翼辉一起离开。
寝室里,咪咪正在生气,他们放射科主任认为她应该早两天报到的,不问青红皂白就说了她一顿。咪咪饭也不吃,气呼呼地睡觉了。柏乙君捧着《诊断》书,盘着两只长腿坐在床上恶补心电图,饭碗丢在一边,向每一个回来的人问各种匪夷所思的问题。老朱坐了没有十分钟就回科室去了。
大家第一个上午好象都有奇特的经历,全都变的神经兮兮。
我则惦记着那份阑尾炎的病历,照例我知道去手术前要先写好大病历,但老师没有关照,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写。柏乙君陷在心电图的迷宫里还没有问完十万个“为什么”,我不敢招惹她,决定牺牲一个午觉,偷偷溜出去。
中午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我决定把病历写好,一决定认真,钢笔字也特别来了力道,力透纸背的划破了好几处,也不觉得时间过去,到下午上班时间,刚好写完。
朱声源招呼我和卢星辉去手术室。以前参观过手术室,知道规矩很多,一步也不许乱动。
不由很紧张。
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帽出来,正好赶上一个人从男更衣室出来。每个人在手术室几乎都一个样子,绿色的布褂和裤子,帽子戴到齐眉,口罩遮住大半个脸,只露出两个眼睛。如果个头也一般大,简直分不出来。
我从一次性帽子口罩的缝隙中好不容易确定那只小眼睛属于卢星辉,就跟着他走,要不不是他,我可分不清7-8间手术室中该去哪一间。所有手术室也几乎一样。
常规洗手,泡手,消毒,换手术衣。
以前在书上学过,实际做起来不免有点慌,护士们说起话来从没有好气,不停地给她数落,没有办法,只好老老面皮,反正是戴了口罩,好象加厚了一层脸皮。
我的任务是管器械,阑尾炎是个很小的手术,没有真的器械护士。但器械倒也有20几样,各种型号的刀,剪,止血钳,持针器,拉钩一字排开,如同检阅队伍。一声令下就要准确地找到东西,立刻传递过去。
那边开刀的步骤,也不能拉下,我不停的伸头去看,心里与以前书上学的步骤对照,信息量太大,觉得脑袋实在不够用。眼睛光顾着看无影灯下的手术野,手上于是就不停的出错。器械的行列很快乱成一团糟。巡回护士怨声载道,不停地指正我。但此时朱老师在讲荷包缝埋的关键步骤,我生怕没记住,哪还做得到耳听八方?护士尖利的声音只在耳朵旁翁翁乱响,进不到脑子里去。
卢星辉已经实习两个多月,比我熟悉得多,下了台,他指点我去洗器械,他似乎看出我有点垂头丧气,就安慰我说:“都是这样的,这个叫持续性拉钩,间歇性挨骂。听久了会习惯的。”
恍惚中似乎听见他也给老师骂了好几次,他一付似笑非笑的表情,倒是满不在乎,大概已经久经考验了。
紧张了一个下午,回到办公室,觉得脑子有点缺氧,在电风扇下呆坐了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看见黎翼辉,就问他:“下午你干了些什么?”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有干,老师不上班,没有新病人。”
看看他百无聊赖的样子,觉得挨骂也还算值得,长见识当然要有代价的。这么想想,心情就好了很多。
晚饭后,仍旧去科室。看了一个手术,我脑子里列了一溜的问题,从洗手次序,到阑尾炎的病理,都需要拖出《外科学》来炒炒冷饭,准备一气呵成,把它解决掉。
所有的实习医生都来了,一屋子的人,气氛比白天轻松了好些。卢星辉派我去问病史,我是新来的,乖乖听他指挥。
渐渐有点熟了,我有什么不明白,有东西找不到,就大声叫“卢星辉”… …他很乐于当“先辈”(日剧中的意思),什么都肯讲。他说:“你看到过老汪没有?副主任”。
我摇头,我认人的本事差得要命。
他瞄一眼门口,说“那个老汪花得很,你小心他”。
女生们全部附和,邢思娟说:“他说话就象这样。”她手搭在我肩膀上,靠过来放软了声音“小苏”。 我赶紧逃开。
说说笑笑间,手里也没有停,病历写得飞快,一晃就10点多。
哎!太多问题,太少时间。
第一天?我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觉得很满意。也许累过头了,没半分钟,早已经呼呼睡着。
夏天的早上来得太早,光线透过玻璃直射到我的床上。不过6点半钟,上铺的钟灵和对面的徐益萍起了个大早,去帮护士抽血。我给钟灵起床的动静摇醒,干脆也起来了。
老朱一大清早翻箱倒柜地找长裤,昨天她的长裙给老师说了,嫌拖拖拉拉碍事。我也赶紧找了条短裙。
时间还早,我就去看昨天开阑尾的那个病人。她气色大好,居然也还认得我,问我“医生:现在可不可以吃早饭?”
她似乎不明白,并不是穿了白大褂的人全可以算得医生的,比如我。
我想了想,术后吃饭的问题在外科总论里,模糊记得要等肠道功能恢复了才可以,怎么样算恢复,开始吃什么,统统不记得了。考试从来不考这种小问题的,想不到一上班就用到了,于是我只好含糊地回答:“现在还不可以。”看到切口的纱布上血渗出比较多,就马上说:“你不要动,我去拿东西给你换药。”
她伸头看自己的肚子,倒也忘了追问下去。我赶紧出来, 到办公室里翻《外科学》,翻了一下就记起来了:肛门排气嘛!排了气就可以吃东西了,当然从流质,半流质开始。
然后就去换药,一边换一边问她:“你手术后放过屁了吗?”
“没有” 她答。
“要放过屁才可以吃东西,开始最好吃流质。”我说着,心里觉得很好笑。好象考试做弊成功了一样。
这是上班的第二天,昨天去得晚,没有赶上清早的查房,所以还没有做了一天完整的医生。我的上级医生朱声源来了之后,我们就去查房。我和卢星辉跟在他后面听候指示。大清早,他脸上仍旧是一付没有睡醒的样子。
每到一个床位他就告诉我这个病人的诊断,目前的治疗,我的脑袋接受信息过量,又有点翁翁乱响。
看到昨天的新病历已经写掉,药也已经换过,他好象高兴了一点,鼻子里呜了一声表示赞许,脸上是没有笑意的。随即给我指派任务,“这个胆囊炎的病人等下把病历写好…这几个全部要换药…”。
我生怕脑袋记不住,掏出本子来记。
从病房出来,到办公室改医嘱,卢星辉很高兴地把抄医嘱的本子交给我:“我的字不清楚,天天给护士骂。”
这倒不是谦虚,他的字非常潦草,黏呼呼地连成一片,不分彼此。
朱老师依次翻病历牌:“4床,停凯福龙… …”我按他的要求写在医嘱本上,尽力写清楚,越写就越紧张。除了生理盐水和糖水,我竟然什么药都没有听见过,《药理学》上学的一点也用不上。我只好一个个地问过去:“凯福龙是什么药?…PAMBA是什么药?….”好象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
朱声源倒没有露出不耐烦来,只是他的回答高度精练。
“抗生素”
“先锋三代”
“止血药…” …
我嘘了一口气,原来那些古怪的名字只是商品名,实质还是一样,刚才有一刻,我还以为《药理》白学了呢。单商品名和药名一对一的记牢,又得花一番功夫。
因为不断给我解释,改医嘱的速度就慢下来了,卢星辉把我写完的一张送到护理站去处理。
过不了半分钟,一个护士跑过来,挥着我开的医嘱单大声问“这是谁开的?”,她的声音太响,语气太干脆,听起来好象在质问。
我吓了一跳,赶紧承认。
“4床的凯福龙是开啊是停?”她把医嘱单放到我鼻子底下。我看了一眼,原来漏了个“停”字,赶紧补上。
她站在我跟前等我修改,好象在监督我,吓得我重心后移。她白一眼朱声源“再写错扣你老师的钱!”
然后她又拿出一张大声问:“这是谁开的。”我看见黎翼辉一脸紧张,缩了缩脖子。
查完房,我按要求去问病史,没想到,麻烦了。那个胆囊炎的是个40多岁的农民,不会讲普通话,一口地道的吴源土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如听鸟语一般,同是浙江省的,语言竟相差这么多!
没办法,只好求卢星辉来做翻译,他是吴源卫校的,本地人。 他说“可以可以,我帮你把加1床的也翻译掉,病历归就你写拉!”
我知道他怕朱声源又让他重写病历,有求与人,只好答应下来。旁边的病人看见我还带了个翻译,不禁好笑。
采病史和体检,在学校里我们曾经经过严格的模拟病人的训练,是HOPE基金会美国医学会的一个援助项目,难不倒我。只是一下两份病史,工作量太大,于是就埋头苦写。
朱声源过来看了一下我的进度,又翻了翻写好的那一份,不置可否。快下班的时候他说:“下午还有个斜疝要开,你好好看看书,就当一助吧。”
我雀跃,不过一天工夫已经可以升级了!仍旧牺牲掉睡午觉,用中午的时间去看斜疝的解剖结构和术式。柏乙君看见我在寝室门口的镜子前换衣服,一付兴致勃勃的样子,就泼我冷水:“你看看你,就象幼儿院小朋友套了白大褂扮医生玩,怎么看都不象。”
我仔细看看,圆脑袋,圆眼睛,圆鼻子,圆嘴巴,好象是没有医生该有的轮廓。但柏乙君自己:瘦伶伶把条工作衣穿的象仙风道骨的道袍一样肥,也不算太象。我就不去采她。
再去手术室就好点了,没有那么慌。挨骂仍旧是免不了的。朱声源很仔细讲手术的步骤,我好象把脑子开到最大马力来接受新东西,巡回护士的骂只当耳旁风。
这两天每时每刻都处在紧张里,特别累,一个小手术下来,竟是筋疲力尽,眼冒金星的感觉。
尘 edited on 2003-11-03 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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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接下来一天是我的带教老师值班,外二科医生不多,值班勤得很,他说:“今天你跟值班,睡在护士值班室里。”他不太搭理卢星辉。
五点半,科室里的人早已经走光,朱声源跟着付主任去了开刀房,卢星辉还没有来。只有一个值班护士在护理站里忙碌。
这时候急症室送进来一个车祸的小女孩,我赶紧去看。她神色很淡默,不太喊疼,但面孔和嘴唇苍白得可怕,听了听呼吸音,左面很低。我体检完,又量了一次血压,觉得是很急的出血性休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心急得“东东”乱跳。
我是实习的,没有资格开医嘱,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负有医生的职责却没有医生的权利,一脑子书本,却找不到可以用的知识,实在矛盾得可以。
我跑去看了看,卢星辉还没有来,一个人也没有,有点发急了,就去问值班的护士。她年纪不小了,我就叫她老师,希望叫得好听点她态度可能会好一点。她说:“你开瓶平衡液,再到手术室去看看他们好了没有。”
我按她的指示直奔手术室,手术室门口那个管衣服的护士,我实在是怕她,没有一次不给她凶的。但是急得没有办法,我只好问她:“老师,请帮忙叫一下外二科的朱老师,我们来了很急的病人。”
她很不耐烦地说:“又来催,刚才电话不是来过了!才上台,现在催也下不来,台上的就开着肚子等吗?”她的声音又尖又响,好象在质问我。吓得我后退了好几步,我碰了一鼻子灰,又气又急跑回来。
这时候,大主任来了,去更衣室套白大褂,我才知道值班护士已经通知了主任来救急,砰砰乱跳的心才回到肚子里。不由得又有点感激那个值班护士,好象她救了我的命一样。
卢星辉这时候才来,他大概觉得我这么急得脸通红的样子很傻冒:“你急个什么,他们自然会处理的,我们是实习的,又不能派用场,也不用担责任。” 我来不及想,急着就去看主任给病人体检。
回头想想,也许是我大惊小怪吧,投入太深,一不小心就把角色演成真的了。
主任演示给我们看胸腔挤压实验,他很肯定地说:“这个是肋骨骨折造成的肺挫伤,有胸腔内出血。”他指挥卢星辉去准备胸腔引流的东西,派我开输血单和胸片单。
有了主任在,我不再紧张,定下神想了一想,其实刚才我也诊断出来了,也记得休克的处理原则,只是还不了解医院的治疗运作程序才紧张过头。这样想想,我很原谅自己。
暗红色的积血从引流管里流出来,鲜血由静脉里输进去,小病人的脸色好了许多。
我认人的水平很差,上班了几天,人头都认不全,连李明洋都不认识。李明洋带的实习生小胖子张文师告诉我:“就是那个一进门就大骂‘***’,‘笨蛋’的那个瘦子。”
他说:“你知道吗?他未婚妻刚刚跟他拜拜了。他气不太顺呢。”
卢星辉说:“他上个月出了个事故,嗨,还不是给老汪害的,扣了两个月奖金。”两个男生偷偷散布八卦新闻。
这天是李明洋值班,门口传来拖腔带调一声:“他……妈的。”张文师朝我使个眼色:“来了。”进来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两三根胡子,半长不短的。脸上笑兮兮的,嘴里却在继续骂:“这年头,护士都爬到老子头上来了。”
“来,胖徒弟,我们今天来讲讲斜疝。”他叫张文师,顺便还给他起了个外号。我们全部围坐过去听他讲。
传授技艺,全看老师高不高兴,是难得得机会,所以听见有小讲课大家都很兴奋。
快8点的时候,收进来一个肠梗阻的老头,我们一窝蜂跟着李明洋,看他做体检。他一边问,一边示范体检的阳性体证,解释肠梗阻的特征:痛,吐,胀,停。讲完腹部表现,他考我们一考,就问:“说说看,为什么会肠梗阻呢?”
我们学了快两个小时的肠梗阻,的思路正陷在梗阻的表现上,突然给他一问,有点面面相觑,我看看黎翼辉,看看张淑娟,不敢回答,隔了好久,我才试探性地说:“斜疝嵌顿?”
他哈哈一笑,:“还算聪明。”拉下病人的裤子,果然,腹股沟有个很大的肿块,一摸,病人惨叫“痛死了。” 他有点未卜先知的得意。说:“行了,马上准备开刀。”
今天应该张文师当助手,我和黎翼辉一起上去看。哪晓得晚上的手术不允许参观。管衣服哪个护士凶巴巴地拦住我们。黎翼辉已经拿在手上的参观衣也给她没收。
正好给李明洋看见,大叫:“***,别管她,进去进去。”一边把参观衣扔给我们。护士拿他没折。我回头看看护士铁青的脸色,又给李明洋骂:“笨蛋,快去换。”这才溜了进去。
病人肠梗阻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打开腹腔,一段肠管已经变成紫黑色,没有蠕动,李明洋本来每一步都给二助的张文师讲解的。这时候,用普鲁卡因在动脉根部打封闭,又用温盐水纱布敷上去,手里一阵忙乱,就停住没有讲。黎翼辉看得不明白,轻轻问我:“在干什么?”。因为手术台上有几分钟要等,李明洋就斜过眼睛看住我,摆出一付考你一考的表情。
我想了想,学过的,“外科学上说:要等几分钟,看看肠道血供能不能恢复。”就轻轻告诉黎翼辉,李明洋一笑,用剪刀柄在湿敷后的肠道上一拍说:“看你活不活,活不活。”肠子有气无力地动了一下,果然,紫黑色渐渐退去,变成了暗红色。这样就不必切掉了。
关腹的时候,李明洋让张文师站到主刀的位置上说:“奖励你缝皮!”
这个时候,外二科电话通知要送了个孕妇阑尾炎的上来。李明洋问:“看不看,很少见的。” 我说:“上都上来了,当然看。”
已经10点多了,等候的一会儿功夫,人困马乏的黎翼辉“冬”的一声坐在靠墙的踏脚凳上,摊开手脚,一付累成一摊烂泥的样子。几乎没有睡着。
孕妇阑尾炎非常少见,隆起的子宫绝对不能碰到,因为少见,李明洋打起精神,一步步给我们讲解。
巡回的护士说:“哎!李明洋,你对老婆也这么尽心尽力,人家哪还会跑掉呢?”
两台手术下来,已经午夜,我和黎翼辉一路走回去,话也没有力气讲。医生这个行当也不知道算白领呢,还是蓝领,对体力的要求,真是高的要命。
第二天上班,张文师一早就叫苦不跌,原来,昨天又来了个胃穿孔的,必须连台开刀。开到早上4点多才有得睡觉。李明洋敲着他的脑袋对我们说:“这个小子真叫本事,站着拉钩就睡着了!…还真睡着,骆驼一样。”他顺便又给张文师起了个外号—“张天师”—捉鬼的那个。
张文师觉得很冤枉:“那个输液器就在我耳朵边上滴答,那种单调的声音,好象催眠一样!我想着闭闭眼睛也好,一闭就睡着了嘛!”他好象也觉得自己本事很大。
他们开了一晚的刀,还不能下班呢,一组人全部打点起精神去查房。
我知道黎翼辉跟的张老师是我们的校友,他是在科室里最多的医生,整天不说一句话。我们见他怕得很,黎翼辉有什么问题都不敢问他。邢思娟说:“你来的那天,他说的那些已经很对得住你了,我比你早来半个月,他加起来也没有说过那么多话!”
黎翼辉说:“我问他,他也不大理我。”他们一组还有一个第一年的住院医生王建平,这样黎翼辉只好和张淑娟轮流干二助的活,操作的机会也就少了很多。
我想想朱声源至少还肯很精练的回答我的问题,觉得还是我们组好一些。这几天科室里连连加床,手术开的接二连三,记录的各种量大得要命。出入院,手术记录,术后记录无数东西要写,上班时间根本全在手术室里度过,哪来得及写?朱声源只好也和我们一样,天天下了班也在科室里,阴沉着脸,写当天的手术记录。
其他的,他就全部交给我。他规定卢星辉不能写大病历:“哪有那么多工夫给你修改!”反正卢星辉也不在乎,理所当然地把他的工作全部交给我写,暗地里,还乐着呢。
我们每天的全部生活就是在科室里当全职苦力。写字多了,右手中指的老茧长大了许多。一双手开始象古龙书里的绝代刀客:“手洗得很干净,指甲修得很短,磨得很整齐,绝对没有任何东西防碍用刀。”没有想到他是按现代刀客来写的,特征完全符合和手术室里的要求!
做为奖励,我的操作机会又比卢星辉多些。
小女孩徐程福长了一个巨大的颌下脓肿,她不过6岁多一点,小小的下巴肿得又红又大,一直连到脖子上,混身散发着一种特殊的腥臭。每天,我给她涂软膏,换敷料的时候,她都放声大哭,扯着喉咙地叫,走廊尽头都听地到,好象在上酷刑。
我没有换过这样的药,一般成年人就算怕痛也能够控制得很好,我每次都手发软,换一次药,就出一身大汗。听到她的嚎叫,心脏都在颤抖。
过了几天,那个脓肿熟透了,朱声源摸了摸脓肿说:“你来给她切排吧,在这里切开,把手指伸进去,打通中间的分隔,再放个凡士林纱条引流。”
虽说操作的机会来得不易,这个我还是有点害怕,不过是检查了一下,她已经又叫又跳,眼泪鼻涕乱流,卢星辉一个人都按不住她。
我紧张得消毒的手都有点陡,脓肿的切口当然不给局麻,划开皮肤的时候,她尖利的哭声惊天动地,卢星辉和朱声源连忙一起按住歇斯底里乱动的身子。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局部脓肿上,反倒不紧张了。
黄绿色,浓稠的液体流出来,我伸进手指去打通脓肿的分隔,虽然戴着乳胶手套,光滑的脓腔壁感觉得清清楚楚,不免有点肉麻。更多脓液顺着手指留下来,整个治疗室都是那种浓烈的腥臭味道。放纱条的时候,小女孩的尖叫仿佛震得四壁乱晃。
朱声源说:“很好,干得不错。”
我精神太集中,干完这一点事情,就有点眼冒金星。心理上倒好象跨过了一关。其实手术室里更加血淋淋,但手术的病人全部都是麻醉的,安静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哭号中治疗,而每一个医生最终都会习惯哭号,嘶叫,这些人类最惨烈的声音吧。
后来几天,我去换药,她的红肿已经完全消退,也许认出我是“凶手”,死也不同我合作,但我再也不感到手软,对她的嚎叫也不再有心脏在颤抖的感觉。
也许就这样在开始成长吧。
三
星期二是王主任查房,所有人都到齐,大队人马跟在主任屁股后头听候发落。一个病房有40多个病人要查,所以主任只抽查重病人。
正该黎翼辉倒霉,抢救室里的那个车祸病人是他写的病史,因为入院的当时诊断不明确,病史也就写得有点乱。这几天,新病人太多,天天忙着赶新病历,就来不及修改,哪晓得王主任就抽中了那份来重点分析。
王主任把整刀病历从卡子里拿出来,向窗外一扬,说:“我们当初如果写这样的病历,主任就这样一扔,你自己到楼下一张一张捡去。”他当然没有撒手,因为上头还有医嘱单,护理记录,很多东西,扔了出去护士怎肯甘休。但这也算非常严厉的警告了。他还说:“下个礼拜,我不在,这个病历还是要查…”他转头跟付主任说:“汪主任,你记得。”
黎翼辉面如土色,灰溜溜的低着头不敢说话。他这个人进入状态慢得很,老是听见同组的邢思娟催他:“黎翼辉,你快一点。”
“黎翼辉,把那个干完,别连累我一起挨骂。”
“黎翼辉,新病人来了,快去看…化验单我开掉了。”
其实精力不集中倒也不能全怪他,他一来就走桃花运:有个美丽的护士实习生,珏,上班下班都跟着他,大方得要命。叫起黎翼辉的名字来声音甜得象蜜一样。
相处了4年,不显山不露水的黎翼辉突然这么招人喜欢,我也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仔细审视了一下他:相貌当然是没得说,身高身材也出色,但一天到晚一付没精打采,眼神涣散的样子。想不通他又什么可爱的地方。
珏拖他出去玩,他每次都是一脸厌烦又懊恼,不想去又不坚定又有点得意的样子,珏反正总有办法甜言蜜语地拖动他。
黎翼辉挨了教训,只好收心,吃完饭就到科室里赶功夫。坐在角落里,心情大坏的样子,闷声不响愤愤地写病历。珏就象他的影子,一起跟来,拿了一个照相机给科室里每个人乱拍乱拍。
夏天,正进入最酷热难耐的几天,也是贪恋科室里的空调,每个人都留得很晚。
卢星辉手里的病程录反正永远写在第二行,他安慰黎翼辉:“老汪肯定会忘,他从来不和我讲话…天师…他和你讲过吗?”
张文师说:“他有事就叫,小张,小苏…他对女生最好了。天天背着李明洋,他就骂我。”张文师贼忒兮兮的,不是好人。
邢思娟马上说:“那天,我气得在值班室里哭,你看到没有?。”
他们说的老汪,是科室的付主任,50开外了。 有时他带朱声源去开刀,在手术台上不停地数落他,因此开完刀朱声源总是阴着脸,不给我们好脸色。
有一天,来了一个阑尾炎病人,腹壁紧张很明显,已经快要穿孔了。和往常一样,我问完了病史,觉得需要急诊开刀,就速度很快地去写首次病程录。全部搞妥,发现办公室里只有老汪一个在,就去请示:“汪主任,这个病人要不要开刀?”
他笑着看看我,把手放到我肩膀上来:“不要急嘛…”
我直觉一个成年男人做这样的动作十分不妥,连忙用挡开他的手,警惕地看着他,他居然又来够我的肩膀:“我们拖一拖,拖到李明洋班上去,让他去开…”
我退开一段距离,气得心“砰砰”乱跳。看见他得意洋洋地走出去。回想他的眼神和动作,不绝一阵恶心。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样下作的人,一时间热血上涌,脸烫得如同火烧,各种恶毒的句子在胸膛里跳动,忍耐不住的要喷发出来。
我抓起一个玻璃杯子,想举起来摔向墙角,忍了好长时间,才把它轻轻放回去,心里打定主意,任何时候,要尽可能的保证和老汪处于最远的距离。
下午,我跟朱声源,卢星辉,老汪去开一个剖腹探查术。这是一个5岁的小男孩,长得黑黑小小,肚子里有个巨大的肿块,性质不明确。
科室里已经讨论过好几次了,朱声源认为是个畸胎瘤。我心里不太同意,因为我体检觉得好象是囊性有很多液体的肿块。但我不敢随便发表意见。
小男孩丝毫不觉得去手术室有什么恐惧,我就让他发表意见:“你肚子里是什么东西?”
他一点也不怕生,说:“肚子里有个小妹妹。”
幼儿的腹壁薄,手术视野很清楚。腹腔打开来,没有看到肠管,有一大团暗红的组织,好象胎盘一样占满了整个手术视野。
老汪很心虚地说:“这是什么东西?”他手里的弯钳碰了碰那团组织,嫩薄的壁立刻破了,流出象静脉血一样的液体。老汪一叠声地惊叫:“快配血,要800毫升。”
我站在他身边拉钩,心里想:你一个主刀慌成这样,象什么话!就很有点看他不起。
朱声源比他沉的住气,扩大了一下手术野,小心地翻动了一下,看见底下的肠管就说:“是个大网膜囊肿。”
原来只是一个分叶状的囊腔,里面有红色的,陈旧血性囊液。很快就找到了瘤蒂,周围没有粘连,两把大止血镊一上,就完工了,顺利得出乎意料。
肿块切下来,体积大得装满了一个小脸盆。
老汪这时候得意的有点失态:“快,快,叫人来拍照,你们看到过这么大的没有?”他向麻醉师,巡回护士吹嘘。
“可以叫电视台来宣传宣传。”他额头上冒了一头的汗,也不知是不是吓出来的。他伸头过来,在我肩上擦额头的汗。
这种动作在手术室里很平常,因为手上放在无菌范围里,不能乱动。通常眼镜掉下来了,就在别人肩上顶一下。头上的汗多了,就擦在人家的肩上。但这个动作由他做出来,好象特别下作,恶心。
我一闪,差一点掉下踏脚凳来。他瞪我一眼:“干什么,专心点!”
这时候李明洋上来开刀,看见我们快完工了,就问:“你们哪个同学来帮我这边?”我马上说:“我来。”
老汪很不高兴地说我:“你不问问我主刀同不同意?”
我手里的活已经完了,看他这样恶劣,心里有气,也不管了,跳下踏脚凳退出来。还是朱声源替我解围:“你去吧,这里不需要了。”
我跟着李明洋开了一台阑尾炎,又接了一台脾破裂。整整站了5-6个小时。下手术室的时候,累得要命。
科室里,邢思娟在请客吃西瓜,老汪今天是立定了心思要跟我过不去,立即来训我:“手术室下来,医嘱也不开……”
我眼眶里有温热的感觉,拼命忍住了。反而坐了下来,一扬脸朝他看看,做出一付“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架势。
卢星辉到底怕我吃亏,连忙说:“我去开,我去开…”
一气之下,活也不想干了。卢星辉看见我一脸不高兴,就叫我去看电影。他这个人虽然懒一点,但良心不错,气量也大,实在是个不错的朋友。
到吴源来快一个月了,每天忙个不了,一次也没有出去玩过。寝室里那些人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从医学生到医生中间有很大一截距离药花时间去衔接,可能每个人都一样,信息量过大,自顾不暇,整天泡在科室里,热恋上了那些病历书本,腾不出空来注意同伴。
四
黎翼辉的病历,老汪当然没有忘记查。骂,是一定的。他大概有教训人的嗜好,一转念,他大概又想起我来,看我一眼,说:“这批医大的学生怎么这样!”
没料到一向沉默的朱声源立刻说:“小苏很好。”
我几乎有点感激涕淋,这么些日子的艰苦跋涉,我感觉自己用尽了每一分心力,每时每刻--连做梦都在科室里。听了无数数落,教训,担了那么多惊慌,委屈,尴尬,紧张,劳累。理所当然地付出所有勇气和激情,这是我听到的唯一的鼓励。他大概不会想到,我对他的这句话简直可说是刻骨铭心。象久旱逢甘雨一样救了我的命。
老汪没有料到朱声源会来维护我,马上又把气撒到他头上去了,他翻了翻病历,挑出几个毛病来,说:“化验单也不全,地址也没有记详细,你们年轻医生也该多到科室来查查,不要尽让一帮实习生乱搞一气。”
朱声源一下子来气了,其实这几天,他天天晚上和我们一起开夜车赶工夫,没有一天可以准时下班,根本没有休息过,也许太累,连连抽烟提神,眼睛里尽是血丝。
他说:“我已经每天都在这里了!”过了一会儿,好象新仇旧恨全部翻了上来。脸涨红了,提高声音说道:“我已经每天都在这里了。”
别的医生一看他真急了,赶紧来劝。老汪倒也不敢再说下去。
想想看朱声源已经是工作了好几年的医生了,要负担这样强度的工作,还要受这样的气,我实在有点懈气。觉得前路漫漫,医生这个职业也真不是那么好做的工作。
还好倒霉的日子只过了一天!第二天,外二科两个外出学习的主治医生回来了,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人,时时发出朗朗笑声,说话中气十足,充满感染力。他就是伍海笑。
他来带我们这一组,我虽然不认识他,但可以逃掉每周两次的老汪查房,心里当然高兴。
他一回来,正好是轮上给我们上小课。他说:“各位同学,来,我们来上肠梗阻。”
肠梗阻,其实已经很熟悉,以往上课也有套路,病理,临床表现,诊断,鉴别,治疗……但他的讲法不同,他在黑板上画了张草图,写上痛,吐,胀,停,4个字,然后讲:“我们来看看怎么会有这样的症状?肠梗阻的关键是一个停,停了以后,才有……。”
因为讲法新鲜,我们的心神都被他摄住,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看见我们一个个眼珠字瞪得溜圆,他也象受到了正反馈,纵横开合,全部联系起来。
一堂科,好象有武林高手帮忙打通了任督二脉,有功力大涨的感觉。尤其是,看到书可以这样来念,看到前路上有这样英姿勃发的榜样,我竟有点崇拜他。
几天来的懊恼一扫而空,一点点厌倦感全部跑到了九霄云外。又能够振奋起全部精神来工作了。
有个病人的诊断,我觉得很疑惑,那是个年轻女性,急症室收进来的时候,入院诊断是盆腔炎。入院以后首诊医生的处理也按照盆腔炎的诊断来抗炎的。但是我去问病史的时候,问来问去,她总是只说右侧痛。
摸摸肚子,麦氏点有点压痛,下腹也有一点。我想了想,还是不敢肯定,跑去问伍海笑。
他听完我的话就问我:“你认为呢?”
我想了想,不太有信心地说:“阑尾炎吧。”他说:“那么我们来看看。”黎翼辉,邢思娟,卢星辉一窝蜂地跟过来。
黎翼辉轻轻说:“是盆腔炎吧,昨天主任分析过的。”我昨天刚好没有来,一听之下,略有点懊悔。
伍海笑一边问病史,一边给我们示范体检上怎么鉴别阑尾炎和盆腔炎。这个病人给问了好几遍病史,答得颠三倒四。我连忙把她脱漏的那部分补充上去。
体检完,他也不说是什么,看住我:“现在你觉得是什么呢?”
我肯定地说:“阑尾炎!” 他哈哈一笑说:“好吧,你来开,我给你拉钩。”我心花怒放,干了那么多次助手和器械护士的活,看过不下10次阑尾炎手术,我还从来没有自己当过一回主刀呢!想说:“我还没有做过一次呢!”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免得病人紧张。
病人在输抗生素,还没有腹膜炎体证,倒也不急着开刀。伍海笑说:“再看看书,饭吃饱一点,下午来开吧。”
黎翼辉有点羡慕我,说:“主刀了哎!”
中午,我也不睡午觉,翻开《外科学》《局解》《手术图谱》一大堆书来复习。这阵子,睡午觉的习惯好象已经强行戒掉了,坚持了4年的日记也精简成每天一句话的流水帐。反正一直有重要的事情要干,把所有时间都让了位。
去手术室的时候,心花怒放的心情早已无影无踪,在心里反复回想手术步骤,不由得脸色僵硬。黎翼辉要看我怎么做主刀,自己要求当器械护士。
他也没有做过主刀,有点羡慕,有点紧张,又有点庆幸的感觉象小时候打预防针:排在后面的小朋友心里害怕,特别积极地跑上去看个究竟,细看前面在挨针的小朋友痛不痛。
换手术袍,戴手套。伍海笑示意我皮肤消毒,通常,这个步骤不会让实习生做,护士就拿眼瞪我。伍海笑马上说:“她做过的!”—其实没有—我仗着他撑腰,赶紧去做。
切皮,逐层分离,止血,切开腹膜。
正所谓“看人挑担不吃力”。轮到自己动手觉得每一步都不简单。总是想问:“怎么办?”“对不对”一点信心都没有。
平时看那些外科医生一边开刀一边开玩笑,其实那是多大的信心,需要多熟的技术!我这样的初学者根本腾不出精力来说话。
给阑尾残端做荷包缝埋的时候,线距没有控制好,肠壁又滑又嫩薄,伍海笑看我缝完,又在外边加了一个8字缝合。
切下来的阑尾放在弯盘里,有点炎红,伍海笑用手拨了一下,给我们看:“这里,阑尾根部有个粪块嵌顿。”
他看我缝合皮肤,说:“还不错,很沉得住气。”—其实不是,我大功告成,长出一口气。刚才紧张的什么似的,只是不敢乱讲话,成功地藏了拙。
从手术室下来,我雀跃的心情简直难以按捺,回到寝室里一把揪住咪咪宣布:“我今天当主刀了。”看见柏乙君回来,又立刻向她报告: “我开过刀了。”
年纪也不算小了,行为却按捺不住的幼稚。--没有办法,实在是开心死了!
卢星辉管的有个肠梗阻术后的病人,腹部胀得很,朱声源开了医嘱:“扩肛,一日两次。”我不明白,就问卢星辉:“什么意思?怎么扩?”
卢星辉转转眼珠,态度格外好,说:“你去戴两层手套,我来教你。”
他让病人侧卧,抱膝,暴露肛门。他说:“你涂点石蜡油,象肛门指检一样,两个指头扩一下肛门括约肌…”他教我。
我就照他说的做。谁知道这个病人括约肌一松,积在肠道里的血便一下子涌了出来,顿时病房里臭气熏天。
我们两个戴着口罩都觉得吃不消,赶紧脱了手套,扔到垃圾箱里,逃出来,仍旧觉得恶心要命。我这才明白卢星辉为什么这么愿意教。狼子野心,不是好人!
哎!医生看起来挺体面,白大褂干干净净。其实一天到晚和屎,尿,脓,痰这些天下最肮脏的东西打交道。
还要鉴别—血便和黏液便,血尿和脓尿,泡末样痰和分层的脓痰。非把神经训练得和大多数人两样不可。
朱声源这个人运气好象一直不大好,每次跟他值班,都把我累得腰酸背痛。那天,一上班立刻连台开一个胆囊炎,一个肠梗阻,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累得有点精神恍惚。呆坐着相对叹气。
朱声源说:“希望后面没有事了,我还带了职称英语来… …”哪晓得话音未落,护士高叫:“小儿科急会诊…。”
两个苦命的人只好悻悻地站起来,去小儿科。
那是一个出生才7天的娃娃,腹胀如鼓,明显是个肠梗阻。朱声源体检了一下说:“多半是个阑尾炎。”
我一听就树起了耳朵,判断不合常规!果然儿科主任说:“才出生的娃娃不会生阑尾炎!”
朱声源指给我们看:“你看麦氏点的皮肤都有点红…”真的,我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他说:“外科就这点好,分析不出来了,就切开来看!”
因为是小娃娃,难度比较大,又是探察性质的手术,护士打电话把伍海笑从家里叫了出来。
切开腹壁,肠子象充足气了一样从切口挤出来。逐步探察的结果:阑尾绕着跟部自转了7个圈!
朱声源很得意:“你看,不常规的毛病有时候也会生,要看出来就要有点水平了!”
这时候,已经后半夜了,大概人处于生理低潮的时候都不爱说话,手术室里安静得很,只有麻醉机单调的声音。
既然谜底已经揭晓,小孩的手术野小,也不需要我帮手。我就没有事做,一松劲,困劲上来了。渐渐有点眼前模糊,眼睛耳朵都开始进入半休眠状态。
一个激淋清醒过来,发现已经关腹了,这才知道刚才有一小会儿,站在那里就人事不知,梦游去了。还好他们并没有发现我已经打了个盹。
我心里觉得好笑:“原先还笑话张文师可以象骆驼一样站着睡觉,原来累了,谁都可以做得到。”
下来的时候朱声源连打哈欠,打得眼泪乱流,他说:“你体力不错,是个可以做外科的料。”
我摇摇头,心里想:才干了这么些天,我已经瘦了8斤,圆脸都瘦出个尖下颏来,就算基础再大,我有几个8斤可以瘦呢?!
五
9床朱新水,右肾长了个性质不明的肿瘤,做CT,做B超仍然不能确定性质,伍海笑决定做DSA(数字减影血管造影)后再开刀。
朱新水的儿子,是个大二的学生。不敢麻烦伍海笑,就天天盯着我问。这个DSA,教科书上只有个大概,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肚里实在货色有限。天知道他一个学理工科的外行,却有无数希奇古怪的问题。
象“DSA能不能确定良性肿瘤?”…
“DSA又什么害处?”…
“做完了多少时候可以有报告?”…
“要不要禁饮食”…
“以后对肾有没有后遗症?”…
我每次都绞尽脑汁,费尽口舌,往往还是会张口结舌。只得偷偷的拼命翻书。每天在3病房换药的时候就怕碰见他。有时候只好干脆说:“我也不知道!”这么跟家属讲,真的很难为情,
开刀的前一天,伍海笑公事公办和他谈了很长时间,仔细的听来,是反复和他强调恶性的可能。
那个年轻人看伍海笑谈完,出去了。就又来问我。其实我听查房时的分析,还是良性的可能大,我就安慰他。说了一通:“可能老师只是让你们家有个心理准备…”之类的话。他好象略觉放心。
但是手术台上的结果就不太好了,影象学检查和事实有时差距真的很大。快速冰冻切片显示是个恶性程度很高的肿瘤。
听到病理室的报告,一边看清扫淋巴结,一边我心里觉得发虚,好象我昨天故意说了无数慌言一样。
出了手术室,口罩也不摘,好象为了多一层脸皮为我抵挡问讯。那个年轻人看我出来就问我:“怎么样?怎么样?”
我还是心虚的不行,好象恶性肿瘤有我的责任似的,想了想说:“你还是问吴老师吧,我不知道。”一下把难题抛给老师,我赶紧溜走。
手术后几天,朱新水父子的情绪都不大好。但也不象电视剧里那些夸张的呼天抢地,对癌肿的结果他们好象很容易就接受了,但每次换药,我都仍旧心虚。觉得尴尬。虽然他们并没有一点要怪我的意思。
世事难料,看来不但是专业,连谈话和交流都是一门大大的学问。
因为受了教训,我好好反省了一下我的态度和谈话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不,医生大概比较象裁判,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不能够太照顾到当事人的情绪。满嘴的劝慰比较象球迷,无条件地向一边倒。
平时,伍海笑总是抓住各种机会给我们讲临床实际用到的知识,比如退热药,镇痛药,连简单的酒精擦浴也有好半天讲。
每次,别的组查完房,黎翼辉他们就跑到我们组来听他查房。他大概也是有点表现欲,越发来了精神。有时候吹的兴起,还告诉我们如何去刑场取肾,又怎么在电脑上玩模拟开刀这些事。
每天,我都能学到点新东西,口袋里的小本子记满了心得,象宝贝一样。在喜悦的心情中,日子过得飞快。
吴源真是个奇怪的城市,病人的收住率很明显受了农忙季节的影响,双抢的季节一到,人们好象都不生病了,病房里一下子空了起来。星期六下午,难得的清闲,我干完了所有的活,坐下来看书。一抬头,一个又瘦又高的男生向我走过来。我看见他衣服上的标识和邢思娟一样,是温州医学院。原来是接替邢思娟的。我想。
他说:“喂,我下个星期来了。”
我的桌子台板下刚好压着温州医学院的轮班表,我就逐排找他的名字。
“我是郑诒。”他说“明天这里有肾移植吧,我明天就来。”他很热切。明明和黎翼辉一样清秀,他给人的感觉热情而且坚定。
这个星期天,外二科全体上班。伍海笑和王主任一大早就跟着医院的救护车采肾去了,一个干部病房腾了出来做彻底消毒,要换肾的病人章一心已经等在治疗室里,全身换好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我就去问病史。她是个40来岁的女人,因为无数次入院腹透,血透,对医院的一套规矩纯熟无比,有条有理地讲这今年的病情变化,吃药,血透的情况。
她同我说:“我早就下岗了,生病生得对自己再也没有什么要求,只盼着换得顺利,让我老公有几天正常的日子过过。”她好象并没有兴奋,焦灼,担忧的心情。多年尿毒症的折磨,她面色灰白,看上去象已经60出头。腹部的脂肪象破棉絮一样松弛,有很多腹透留下的巨大疤痕。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有种红颜易逝,福祸难测的感慨,心里不是不同情她的。世界上有太多不能预测的事,对着她,我想起前一个病人朱新水,心中忐忑,安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中午,两个病人全都送去手术室,低温保存的肾也送来了。大大小小的医生全部去手术室,还有两个肾内科大夫。
主手术台边,参观的围了3-4个人,我个子太矮,掂着脚看得头昏眼花,什么也看不清,就去另一台看处理移植肾的操作。
谁知道那边已经干完了,真是白来了,我有点懈气。黎翼辉仗了个子高,站在麻醉师后面,伸长了脖子。也不知道看到了多少。看我要走,左右晃着脖子说:“什么也看不到,走了算了。”
科室里空荡荡的,昨天那个郑诒倒真的来了,很熟络地和我们打招呼。他住黎翼辉隔壁寝室,大概很熟。
这时候护士来叫:“18床那个病人肾绞痛,谁去看看?”那个病人刚刚碎完石,大概碎卡在输尿管里了。
我和黎翼辉站了好几个小时,正毫无坐像的傻坐着发呆。丝毫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郑诒就说:“病人叫嘛,总归要去看的,我去吧!”想想看他是新来的,我只好从桌子上放下酸痛的脚,跟出去看看他怎么处理。
那个病人很懊恼,痛得无名大火无处发泄。郑诒跟他解释:“你要多喝水,多跳跳,石头下来就没有事了。”病人端出一个硕大的茶杯“当”的一声重重放在他跟前说:“我已经喝了两缸的水,走路都象兔子跳,有用吗?有用吗?”他大概疼急了,青筋乱暴。
郑诒说:“那么这样”他让病人躺下,把床的一头摇起来,变成头低脚高位。很有信心地说:“等下就不痛了。”
我在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没有见过可以这样处理的,在病人面前没敢问。怕出糗,就跑到走廊里问他:“为什么可以这样。”他高我起码25公分,和他说话我要抬着头。
他说:“反正石头下不去,把它倒回肾盂里去不就行了?”他说的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几乎笑昏了,马上当笑话去讲给黎翼辉听。
这几天,护理肾移植病人一直是科室的重点,主任派朱声源重点管理这两个病人,闲杂人等都进不去特护病房。门上贴了很夸张的字条“闲人免进”。
早上护士交班,要交很长时间,病人的尿量,血常规,肾功能,面面俱到,十分细致。这也是我们了解换肾病人情况的唯一途径,下了手术室后,我再没有见着他们。
章一心有点麻烦,她因为临时接到通知,直到手术的当天才入院,血压控制得不好。手术后血压仍旧下不来,肾功能也不好。尿量很少。大概也因为她是后换的那一个,虽然时间上差的不太多,也无可避免的影响到肾的质量。
中午,我到得早,一个护士看到我来,说:“你带好口罩,跟我来。”她给我准备换药的器械,弯盘里装了一大跌纱布。还拿了一包大纱垫。带着我进了特护病房。
章一心一动不动地平躺着,面色象纸一样,比手术前更怕人。我看她腹部的创口,大堆纱布已经渗透了鲜血,掀开纱布,有一股细细的血水从创口流下来。我用棉球将血水擦净,新的血水又很快渗透出来。她微微欠起身,看见渗血的刀口,绝望地摇摇头,不说话,也不再看。
我回头看护士,她朝我点点头,示意快换。我为她盖上很厚的敷料,才贴好胶布,底下已经有血迹渗出来。
我和护士一起出来的时候问她:“切口出血吗?”
“可能是移植肾破裂。”她连日加班很劳累,眼见病人不好,也很垂头丧气的样子。
一整天,我混身不舒服,整天都在焦虑状态,到也并不光为了章一心。今天是我在外二科值的最后一班,那么倒霉,要跟老汪。想到这个,我就什么都干不下去了。饭也吃不下。
一分心,下午的手术就又挨骂了。
我只好求黎翼辉:“晚上早点来。”黎翼辉一点义气都没有,马上摇头:“老汪值班!7点钟来混一个小时。”
同学尚且如此,指望那几个小姑娘来救我就更不可能了。
挨到傍晚,不敢不准时去。还好老汪不在。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我跑到阳台上去看有没有人来。珏拖着黎翼辉从楼下走过,同了我们班3-4个男生去婺江公园,几个小女孩喳喳呼呼,开心得象一群鸟。我朝黎翼辉连翻白眼。发泄不平。
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平时来得很积极的那些人一个也不来。
只好进去看书,听见门外脚步声,心里一阵紧张。郑诒走了进来,一边扣工作服的扣子。我长出了一口气,表情顿时轻松了不少。可以不必和那个可怕的家伙独处一室。
正好老汪也走了进来,我立刻坐到我的救星边上去。他看见办公室里空空的,马上端出架子来:“现在这些实习生,连规矩都不懂,学也不要学,晚查房也不来,以后怎么当医生……”
有个人在,我略为安心。随他骂去。
过了一会儿,几个女生一起结伴来了,她们大概是串通好了,统共不敢一个人来。人一多,我的心就放回肚子里了。
天完全暗了下来,我写了一半病程录,觉得很累,空调里空气不太好,就开了阳台的门出来透气。趴在栏杆上东看西看。柏乙君和徐益萍从楼下走过。抬头与我打招呼,郑诒跟出来,趴在我旁边问我:“那是你同学吗?” 我点头。
他说:“你们来的那天我就看到你,很小个子的女生力气都这么大,你脸上糊了一道黑的,好象大花猫,扛了个很大的箱子跑上来。”
我想了想,没有印象了。竟然这样形容我,也觉得很好笑。
不知怎么,聊到了去年的世界杯,我来了精神。一不留神,聊的兴起,时间过得飞快。
老汪在里面喊:“那个男同学,你来一下。”我们只好进来。老汪指挥他:“你去血库一趟,把38床章一心的配血全部拿来。”
才九点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办公室里的人又全部逃光了,老汪真象瘟神。我赶紧跟在郑诒后面跑出去,回头对老汪说:“我不知道血库在哪里,我去熟悉熟悉。”
在血库里耽搁了很久回来。老汪已经睡觉去了。开头浪费了不少时间,我和郑诒只好埋头开夜车干活。
还好,夜里没有手术。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快马加鞭地换药,写交班,朱新水,金武汉,老老少少熟悉的病人纷纷和我打招呼。老汪睡得很醒的样子,看见我在写交班,跑到我跟前。我立刻站起来,退开一个距离,刚好让他可以够不着我。
他一付语重心长的样子对我说:“小同学,学生谈恋爱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心里想,“不过是聊聊天,就给我上纲上线了。”因为跟着他的这个值班终于可以结束,灾难已经过去,我的心情跟着大好,就附和他:“是,是,当然没有好结果。”
六
章一心的情况更不好了,每天不停地输血。主任轮番开出血液科,肾内科,风湿科的会诊,象要抓救命稻草一样。会诊完了就科室大讨论,连日里急的有点坐立不安。终于再也撑不下去。只好急诊手术。科室里上去一大帮人参观手术。
从原来的切口进去,移植肾周围全是暗红的血块,肾蒂的下方,肾的实质象豆腐一样脆,裂了一条2公分长的口子,缓缓流出血来。这血流源源不断。输尿管里的尿量几近与无。
看了半天,主任只好决定摘掉它。
下了手术室,几个开刀医生的脸都沉着。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去和家属讲,想来这番口舌比开刀更劳心劳力。
朱声源坐在办公室里夸张地大叫:“气死我了。” 难怪他懊恼,自从换肾的那天起,他天天睡在医院里,管的苦透苦透。
我和黎翼辉,邢思娟在一边轻轻讨论手术室里看到的情形。
他恶恨恨地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烦死人了!没有事就快点走!”我们吓的抱头鼠窜,活也不干了,立刻逃跑,免得做了他的出气筒。
外二科的实习快要结束了,一大早,伍海笑抓住我说:“小苏,今天你不用上班了,交给你个任务,干得好给你奖励。”
他说着拿出几本英语书来说:“去替我听英语科,把笔记全记下来,我要去手术,没空听。”他掏出车钥匙给我,又画了张地图。
从没有听说过科也可以找人代听的。我翻了一下书,觉得还算简单,就出发去听课。
没想到,听课的全是比我大10到20岁的医生,我偷偷坐在最后一个。上的是职称考试的英语,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可以考付主任医师,还需要上课,我肚里偷偷地笑,笔记可一点不敢怠慢。记得清清楚楚以便回来做“传声筒”。
听到中午回来,伍海笑正在等我,翻了一下笔记说:“不错,晚上你来给我上课……留了跟导尿管给你插,算做奖励。”
我实在忍不住好笑,他这个人怎么想的,任务也怪异,奖励也奇突。
在外科这么久,我还没有插过导尿管。女性的导尿管全部是护士的职责,而男的,大老爷们怎么也不会让小姑娘来插。所以从没有机会。
我戴了口罩帽子,只露两个眼睛在外面。病人真有这么好说话的,居然没有异议。也许是看在老师面上不好意思提,也许医生在他心里也没有什么性别意义的含义。
最后一天下了班,决定偷偷懒,麻醉专业的实习生徐宏明就邀请我们去玩,我们4-5个人一同去他的住的吴源卫校。
郑诒在一栋破楼前大喊:“卢…星…辉…”
卢星辉跑出来,大喊:“欢迎来新龙门客栈…”。我们嬉笑着去参观---他住的宿舍简直就是个破仓库,上下铺倒放了10来个,拥挤得不成样子。
墙壁和天花板都漏了,有阳光透进来做“小孔成像”。比电影里那栋破客栈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一个床底下都有玩的东西,又脏又旧,可见使用频率很高,什么羽毛球,蓝球,足球,乒乓球,呼拉圈,飞镖,飞行棋,陆军棋,还有一把大弹弓,不知道用来打什么。
我与徐宏明挑了一付还算象样的羽毛球拍出来,在没有网的场地上开战。郑诒相中了那个篮球,一起打的几个人都比他矮了一大截,他钻尽了先天优势,得意得要命。
黎翼辉没有来,他近来和珏开始单独行动了,也许有了点进展,谁知道!
又叫又跳中,我算是向外二科的生活告了别,有时候回想一下初来乍到时候的傻模样,回想一下这两个月的经历,心里好象倒翻了五味瓶一样。
两个月中的一点一滴简直象初恋一样,心情或起伏如潮或汹涌如海,每一个细节都不忍忘记。
大概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我一来就不习惯外一科的交班。外一科在一楼,办公室比楼上阴沉了不少。走廊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气。
这天,外一科的主任,德高望重的郑教授刚刚开完学术年会从青岛回来,又是星期一,全体医生都上班。办公室里人头济济,全部围坐在中间的长条桌前。
郑主任坐在桌子的一边,他有个又大又亮的额头,胖墩墩的,讲起话来胸腔里回荡着有力的共鸣,温和的目光永远有明确的焦点。虽然个头很小,但浑身散发着一种天生统帅的威严。
桌上堆着他从青岛带回来的土特产,一班年轻医生嘻嘻哈哈地抢鱼片吃,护士长看到实习同学全都很识相地不动手,就把糖果送到每个实习同学手上。上班铃声一响,郑主任轻轻咳嗽了一声,咀嚼声很快就停止了。一片安静中,他向大家讲述这次学术会议中的重点议题。一旁的医生立刻拿出本子来记录。
象学校里那些习惯于讲课的老教授一样,他讲的脉络清晰,一个小节结束,停一下问:“有什么问题吗?”—当然没有,这样的问话好象是故意体现民主集中精神的。
没有人打断,没有人走出去接电话,甚至没有人咳嗽。
小讲课完毕,各个大组的医生各自向主任汇报这个星期遇到的疑难病人:
“一床,胰腺癌病人,第二次手术后第4天,情况很不好,请主任等下看一下。”
“5病房有第二个病人发现了绿脓杆菌的感染,现在床位紧张,需不需要把两个病人换房间隔离起来?”
“16床,CT上胃癌已经确定,可能有肝门的转移,星期二手术是不是需要退迟。”郑主任的回答都是简单有力,不容置疑,好象子弹正中靶心一样有力。
而得到回答的众人不再有任何异议。我看着象众星捧月一样的主任,对他的敬畏一步步增加,对外一科的畏惧感也油然而生,突然想到郑主任面南而坐的样子很象电影里的“委员长”,肚里又有点好笑,但脸上是一个笑意也不敢漾出来的。
早会后,郑主任把我们新来的实习生分组,黑板上有个脉络清晰的分组图,由于每个外一科的男医生都无一例外的五大三粗,我仔细辨认了一下:我跟的老师姓吴,年纪不小了,脸上却有一个和年龄不大相称的酒窝,看上去比较和善。
黎翼辉的老师曾经给我们上过小科,是大外科管教学的许医生,黎翼辉比较运气,和邢思娟又是一组,老搭档了,万事好商量。
于是就查房,开医嘱,换药,已经在学了外科两个月,万变不离其宗,工作马上就上了轨道。毕竟是第一天,又是信息接受过量,脑袋翁翁乱响。觉得很疲劳。
查完房,和我们一组的张老师给我一叠检查单说:“喂,同学!这个CT单,你去划价,记帐。”
这个划价的活原是工人做的,有时候为了快一点,也会让实习生去做。我习惯对所有老师派的活说:“是”。但他的语气太过颐指气使,心里就有点不大好过。
我问了一下护士怎么做,在什么地方,立刻出发。检查单有一叠,怕中间丢失,别了个回型针捧在手里。
CT室在门诊3楼,10点钟刚好是工作高峰时间,每个人都象忙碌的工蜂,划价的护士看了一眼,飞速地写了个数字,打发我走路,后面排队的马上挤上,好象叠罗汉。
不知道收费处的位置,我一路找一路问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也不管他是医生护士还是化验员,“那边….”他们总是挥手一指,就充充走路,好象急得不得了的样子。我按他指的方向走一段,问一段,也不知道问了几个人,才看到收费处窗口前的“一字长蛇阵”,泄气地排在队尾。
也许忙过了头,收费员一律口气粗得象质问:“加强CT!!造影剂不用划价的吗?!”我吓了一跳,马上翻了翻,果然那个护士忘了给造影剂划价。“边上去,边上去….下一个…” 我只得重新回CT室去划价,喘着粗气跑到CT室排队,划完造影剂的价,我小心翼翼的问:“没有漏下什么了吧。”没想到,划价的护士倒先发火了:“一大堆乱七八糟跌在一起!怕漏你整理清楚呀!”
我心里恼火得要命,为了快一点,只好不说话。穿梭在门诊的大群病人里,不停的有人向我问路,我哪里知道,跑的头上冒汗,谁也不理。
又一次去站在“一字长蛇阵”的最后一个。耐着性子等,两番折腾下来,回到科室交差,张老师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我才要走,听到他大声发作:“喂你搞没搞错,花了一个小时去敲个单子,B超单还漏掉。”
我气得脸都快发绿了,想到还要继续这么去跑,沮丧得无法言喻。
这时,一个衣服上有温医标志的男生说:“我要去B超室看肝穿,我和你一起去吧。”我看了一眼,好象是我们的邻居,洪林。
只好继续我的漫漫长征。看见我面如土色,洪林安慰我:“不要紧,张老师就是脾气急一点。”我垂头丧气,说不出话来。
洪林看我情绪极差说:“我们寝室的人说你很象花仙子里的小蓓,一直精神很足,走路也一跳一跳。”
看到他好心安慰我,我只好扯了一下脸皮,算笑了笑,一脸苦相可能更象闯了祸的颇齐(花仙子里的那只臭鼬)。
真正干完了活,我大概在气味熏人的门诊部来回跑了1公里,象跑完马拉松一样倒在椅子上,体力时间倒还不要去说他,自尊心和信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我觉得自己也不算脆弱的人,竟会为了几张单子沮丧到不想爬起来的程度。
同组的叶家敏是个高大的男生,眼睛小小的,一笑起来就只有一条缝,他今天也笑不出来,查房后他去拔引流管的时候,给张老师骂了一顿。
两个人哭丧着脸,“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心情难已平复,值班的时候就一直无精打采。有个病人快死了,整个前夜班,值班的杜医生都在和家属谈话。
抢救床边,围了一大群家属,殓衣已经准备好,血红的缎面在包袱里露出一角,说不出的诡异。我从没有见过死人,有点怕那种诡异的鲜红色衣服,那种颜色好象天生不是给活人穿的,又偏偏是喜气扬扬的红色,带着转世投胎的喜悦,好象鬼电影中的戏衣。
杜医生说:“你去睡吧,如果病人不行了,我会叫你,你心肺复苏做过吗?……”
大约一气之下,睡得特别好,也可能值班室位置太好,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大早醒来,看见抢救室已经空了。床上一片狼缉,
病人和那红衣全部不知去向。我略有点后悔责怪自己怎么睡得那么死。隐隐觉得睡梦里好象是听到点哭声。
死人总是令人不痛快的事,虽然我没有看见什么。
我以为自己尝试过最最劳累的外科生涯了,在外二的时候,也连台开过7-8个小时的刀,也曾经通宵不睡地忙里忙外。后来才知道,其实那算什么呢?真正连小巫见大巫都不能算!没干过腹腔外科就不能够理解什么叫累!
开舒琼英的胃癌手术那天,我是当然有心理准备,这是农忙的“手术淡季”结束后,第一个结棍的手术。而且郑主任也上台,我还没有看见过郑主任上台手术呢!我们吴老大,爱骂人的张老师,老挨骂的叶家敏,还有我,全部上台。
早上我去食堂的时候,洪林就提醒我:“吃饱一点呀,下一顿还不知道是几点钟呢!小心昏倒!”他昨天上的术开了8个小时,下来的时候,脸色惨不忍睹。
已经有不少实习生在手术室里晕倒了,但我自问不是这样的人,我和郝思佳是一类: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叫晕的强壮女生。吃饱饭以后感觉自己有变形金刚一样的能量。
打开腹腔的时候是9点钟,刚刚开始炙烈的阳光给关在厚窗帘外,无影灯象个永恒不动的小太阳,让人忘记时间的移动。
肿块的情况比CT上更坏一点,肝门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转移灶,不大,但位置很难处理,和胆总管有粘连。
胃的癌变部分范围很大,需要做大部切除,并清扫淋巴结。郑主任看了一下决定把肝门的那一块也彻底解决,这样就要再来个胆肠吻合。
唱主角的当然是郑主任,我注意到其实他的手真是十分特别:干外科需要一双钢琴家一样的手,手指修长,便于深部的打结和深部的操作。吴老大,张就是那样的手。郑主任个子小,手当然也小,小而胖,手指由粗又短,按道理不适应小而深的手术野。但是他的手硬是象变形虫一样,什么样的结也够得到,怎么深的位置也摸的到。
就向武打书里吹的:“想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有点变化莫测的味道。
手术室里弥漫着电刀烧炙组织的焦臭,令人恶心。
快中午了,做完关键的几步,郑主任就下台,改由我们吴老大主刀,我的位置也相应改了一下,改拉肝脏那侧的钩。张块头大,为了让他活动方便,我侧身而立。只能保持一个位置不变。
已经做到肝门部,位置是不好,我什么也看不见,很盲目地按要求拉着钩,保持一个累人的姿势。我开始开小差,注意到对面窗帘的缝隙里,阳光顽强的透进几缕,象聚焦了一样刺眼,火热。大概已经过了正午吧。
冷汗慢慢的爬满后背,开始两个脚轮流支持着身体的重量,还可以承受,到这个时候,两个脚全部开始发硬,关节慢慢有刺痛的感觉。不由得想起《少林寺》里李连杰站木桩练功的镜头,不知道他可以站几个小时。
太阳和阴影,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寸一寸的移动,阳光开始有了黄昏的那种火红色。一大快组织分离下来,不正常的红色和豆腐渣样的黄色肿瘤,令人反胃。自己可以听见自己响亮的肠鸣音,但饥饿感一点都没有。
我的下半截,已经没有体温,关节的刺痛早已经过去,现在血都不向那里流了,略一动就有一阵灼热和麻木感。
手术衣给汗水渗透了,冰冷稀湿地贴在身上。也许因为看不清楚,注意力没有分散,全身的不适全部在向我进攻。中午的时候还有饿的感觉,又半天过去,能量几乎要耗竭,于是用所有的意志力来对抗时间。
天色慢慢转成深蓝,夕阳完全下去了。无数的缝针,打结,剪线,终于胆肠吻合做完。开始关腹,我的苦疫完成,放下大拉钩,我发现腰也硬了。转不过身来。腿象一截树桩,完全不听指挥。
很羡慕那些树木,它们为什么站一辈子也不觉得累!为什么晒晒太阳就可以饱!
关腹的时候,主刀吴老大好象松了口气,开始和麻醉师说笑,我真奇怪他怎么这样好精神。大概手里有活,不象我干等时间过去那么苦。
我看了一下钟,8点多,整11个小时过去了,而我的感觉好象过了3天!天已经完全黑透。明月当空,它在我们开始手术的时候刚刚去睡觉,现在精神好得令人嫉妒。
不知道大家怎么都这么本事,可以11个小时不休息,不吃东西,不上厕所,我在更衣室里坐着起不来。散成一滩烂泥。
才知道为什么外一科医生都那么大的块头,才知道干肝胆外科要怎么样的体力!
从手术室出来,我和叶家敏两个人连话也没有力气说了,看到误餐,叶家敏很快把一大碗面条狼吞虎咽地倾倒进肚子。我等不及喝茶,开了一瓶蒸馏水一气灌下去,象才从沙漠回来的旅行者。
好吧!好吧!好吧!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做肝胆外科的,我想。
神气吧?我是外科医生!好象说:“我是绝代剑客谢晓峰!”一样。但你没有看到那个一滩烂泥般倒在椅子上的也是外科医生,那个吞面条吞得象苦力的也是外科医生,眼睛带着血丝,脚上静脉曲张青筋乱冒,任何人只要一指头就能把他摔个跟头。
小命要也不要?
还好就这么两个月的实习期,忍耐一下,当是令狐冲面壁,黄药师闭关,好好修炼一下自己的精力体力。
第二天,是每周郑主任大查房的日子,一清早,在食堂里看见我的同伙们。洪林又是那句话:“吃饱一点呀,郑主任查房,小心昏倒!”
我不敢逞能,埋头啃大饼。不能多喝水,也不能吃粥,不管是查房还是手术,谁会原谅你屎多尿多呢?简直惨无人道!
大查房每周一次,郑主任每个病人都看,有新病人或者重病人,就重点查看。全体大大小小的医生全部跟着。实习生捧着病历卡,住院医生写医嘱,主治医生陪在主任一边随时准备回答任何问题。
全副执事摆开,大队人马很有点皇帝出巡的味道。
有时候病房里根本呆不下那么多的人,查到自己分管的床位医生就上前,但是别人也不敢随便走,全部在走廊里等候。
叶家敏是第一组,刚好有个血便的病人比较重,花了不少时间,也问了不少问题。相当于一堂小课。查完,叶家敏长出一口气,汗也下来了。
到我了,我管3病房,一个病房里6个病人只有昨天开的胃癌比较重,其他全是恢复期的,没有什么可问,郑主任仍没有放过我,考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斜疝的结构”。
我没有准备过,但在外二,老开类似的鞘膜积液,有直观印象,还能答得出来。有点结巴的时候,洪林就在后面提点,他工夫扎实,象百科全书一样。所以我也安全过关。
主任率领大对人马离开我的3病房的时候,我也长出一口气,偷偷向洪林拱拱手,表示感谢。他没有精神理我,因为主任正向他管的那组进发。
黎翼辉和邢思娟也开始紧张……
洪林没有估计错误,查完最后一个,中午的下班铃声刚好响过。但有昨天的手术比着,加上今天一早做足了思想准备,倒也没有觉得累到天塌地陷的程度。
九月上旬,新工作的医生来报到了,有一天早会,主任带了一个很黑很高大的男医生进来,他的新白大褂白的刺眼。明明五大三粗的男子汗,脸上却很腼腆,看上去有点滑稽。
主任跟大家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医生钱晓钟,大家要多多指点他… …”
他很拘谨地说了几句开场白。
我从没有见过这位学长,也许是因为他太普通。
明年我也要工作了,也许也有这么一幕,想到要象一个真正的医生一样工作,我就有点发急,不会的东西太多,要学的东西太多,身上的责任太重。
主任把两个抢救床派给他管,另又管了一个重病房。我仔细听了一下主任给他的要求::“小钱,我把重要手术的病人派给你管,希望你可以多上手术,很快的熟悉起来,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从今天起,我要求你每天都查房……我会安排护理部,让她们一有阑尾炎的手术随时通知你。其他组的手术,你要多上去参观… …”那个倒霉的人不断得点头。
我吐吐舌头:不要活了,每天在这里卖命当长工罢!那个真是疲劳漫长的苦疫。
我的头儿,吴老大是所有主治医生中的老大,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值班,急诊开刀病人就特别多,那些进修医生全都爱跟着他值班。不是值班的也来等着,惟恐漏了看手术的机会。
这天晚上,急诊收了个民工模样的青年进来,穿了一条洗得看不出颜色得衬衫,盖的毛巾被胡须拖出老老长,也不知是什么年头的古董。吴老大一看就叹气:“又收了个没钱的!”果然住院单上只收了2000元。
门诊病历上提供的资料是:李贵全,男,26岁,6天前给钢片穿进腹部,在当地医院手术,术中切除了破损的肠管。术后3天,情况稳定,开始出现肠鸣音。第4天拔腹腔引流管时突然发现有粪质漏出来,怀疑有破口遗漏,因为高烧不退,转往上级医院要求再次手术。
我们跟着吴老大检查病人:那是个很高大健壮的人,发烧发得满脸通红,但精神还好,腹部的纱布掀开来,可以看见巨大的新鲜刀疤,象蜈蚣一样从剑突到下腹,有粪质和染上了白色的纱布。也是污秽不堪的。
吴老大命令:“准备手术。” 我们这些小喽罗马上开始工作,开备血单,写手术通知,写首次病程录,和家属签谈话记录….
新来的医生Q积极得要命,定要上去拉勾,我惨遭淘汰,只好站到后排的去参观。
第二次手术的情况我没有见过,和其他病人不同,腹壁的结构层次不再清楚,每层间都有粘连。
按原来的刀口打开腹腔,肠子表面一片炎红,纤维素大量渗出。延着空肠一路探查,上次手术的吻合口长的很好,翻动了一下,看看实在没有什么漏口。就再往下探查。
到回盲瓣的时候,发现那个部位的渗出特别多,吴老大的手套上粘了点绿色的粪质,吴老大说:“就是这里了!”
把盲肠翻了一下,果然发现很深很隐蔽的位置上有一个破口。吴老大说:“越没钱,越麻烦,小肠就切掉算了,盲肠血供那么差,这回只好现造瘘。过几个月再开一刀,---也不知道这个小子有没有钱!”
于是就切盲肠,在腹壁上造了个瘘,暂时解决大便的去路。
缝合腹壁比较麻烦,他的肚子连开了两刀,已经不能够分层了,只好用巨大的牛角弯针穿粗丝线做全层的减张缝合。
手术到11点才完成,我也不忙走,我知道粪性腹膜炎是很严重的感染,等着看吴老大怎么开术后的医嘱。
一个手术下来,账单上已经欠了1000多块钱了,吴老大十分犹豫,:“怎么办呢?….小苏,你知道了吧!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搓手,手术台上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不能决断的。
最后开了丁安卡那,灭滴灵,青霉素三联抗生素。吴老大说:“没办法了,今天先借病区的药给他用,明天记得催钱。再去问问他,他们老板准备怎么解决钱的问题?”
这三联抗生素是---怎么说呢?很便宜,一度很有效,在便宜的药里也算考虑周全了,我明白吴老大的苦心。但也深知,靠这么原始的手段,要治好腹膜炎,实在是勉为其难!换了要我来开,顾及这么多,在情在理,不可能开出更好的方案来。
钱实在是个令人厌恶的麻烦。李贵全的老板逃走了,他再也没有经济来源,欠病区的药,就这么老挂在帐上。
吴老大和张相对叹气:“这个月白忙,大概又要扣钱了!”—但这个刀你能不开吗?
病人的欠款当然和医生的收入挂勾,其实一味要医生救死扶伤很不公道。吴老大的收入不过一个月2000多,这么日干夜干,真算血汗钱。还要为了救死扶伤而扣,扣多扣少全凭你的良知,越好心,扣得越多!
病区里一向有欠钱的病人,吴源其实并不是什么富地方。
比如叶家敏管的那个3床,那个胃穿孔的家伙。开完刀就没有交过一分钱,欠了病区里1000多块的药费。
张催钱催得发火,就指示叶家敏:“不能给他拔引流管!一拔他肯定逃走!”
于是那个人肚子上的引流管就一直连着大引流瓶。手术后第5天还这样。不过这个人本事实在是大。才开过刀,真的逃跑了。他的邻床说:“真是人穷志短哪!你看,连我借给他的蚊香火柴都全部拿走了。”
科室里都很气,大家一致同意去讨债。这笔钱要不回来,大家都得扣奖金!
张就带着叶家敏按病历上的地址去讨债,出去的时候一副激愤的样子。没有料到一直到傍晚,他们两个大个子才回来。都一言不发。古古怪怪的。
护士追问张:“怎么样哪?没有找到人?”张不说话,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叶家敏只好说:“找到是找到了,哪里讨得出钱来?家里什么也没有,一个破土房子还是漏的!”他说:“我才知道家徒四壁是怎么一个样子!”
“那么他的引流管呢?”护士问。“求赤脚医生给拔了。”张说。
“手术才那么两天就急着回去收稻子,干农活。吃的东西那么粗,肠子都戳得破!”叶家敏大概没有见过这么穷的人,说的大家都觉得可怜。
叶家敏偷偷看了张一眼说:“张老师看他们真可怜,还留了50块钱给他。”
张大概觉得很不好意思,赶紧溜了出去。--—讨债讨得这样亏本,空前绝后了!大家都笑不出来。
叶家敏觉得还应该说句公道话:“也不能说人穷志就短,他逃回去也是为了快收了稻子买钱,好还给医院!”
他出去跑了一天,恐怕人生观都有改变,忙不迭地发表意见。又私下里和我说:“张老师老骂我,看在今天的50块钱份上,我不和他计较,让他骂骂算了。”
自从来了李贵全这个病人,我每天都必须提早上班,其实原先我已经提早半个小时,来得及在查房前换完所有的药。现在还得提早,因为他一个人的换药工作量太大,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
每天早上六点多,我和Q两个一定是最早上班的人,他管的大病房现在流行绿脓杆菌,每个病人都感染了。换起药来需要换隔离衣,换完的每一副工具都需要特别处理。绿脓杆菌太过顽固,普通的消毒剂根本奈何不了它。
李贵全那里可也够麻烦的。肠子的造瘘口开在切口的左侧,平时套了个塑料袋接没有控制的大便。暴露的肠管需要用凡士林纱条保护。腹部切口很长,还有引流管,换起药来非常费事。
他很木,不象其他的病人,很少说话,他的陪客,一个很老很佝偻的妇人也和他一样,怯生生,总是沉默。
可以理解那种沉默,没有钱,他们在这个城市是弱小者,周围的人都略为强大,他们用沉默等同与胆怯。
他混身散发着多日不洗澡的汗酸味,头发又粘又油,一缕缕搭拉着。枕头被他睡的有很明显的油印。
我工作的时候戴两层口罩,戴乳胶手套。其他床的陪客好奇,会走过来看。一边看一边议论。
“这个是肠子吗?很恐怖!”是很恐怖,原先里面的零件翻了出来,人的零件比不的手机,手表,可以展示。蠕蠕的黏膜。
“这么长的口子,用什么线缝牢的?”他们好象知道李贵全的沉默。捂着鼻子,看见人工肛门的粪便,立刻远远逃开。表情是显而易见的嫌恶。
如果他不是民工,他们不见得会这样公然表示恶心。城市人善于维持稀薄的装饰。
分不出神来讲话,瘘口的腥臭有巨大的穿透力,透过两层口罩,我屏气忍耐。换好肠瘘。用塑料袋封闭了开口。我摘了口罩到窗口换口气,庆幸自己肺活量够大。然后换一副工具开始换手术切口和引流管口。
他精神好的时候,会欠起身来看自己的伤口。不知道这样可怕的一番景象在自己身上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他全身脱力般地倒回去,表情十分麻木。
“你怎么吃得消!”23床的陪客问我。“你个小姑娘,做这样的工作。”
我想了一下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们以为医生是怪物的一种,有特殊抵抗力。
他的肠道蠕动开始得特别晚,几乎过去了5-6天,才有听诊才有很肯定的肠鸣音。这个5-6天里,他不可以吃东西,每天就靠几瓶糖水来维持。
同病房有个老头是胰腺炎,已经有10多天没有吃东西了,但他的条件好,用静脉营养,每天一个雪白的三升营养袋慢慢得从早挂到晚。
病人是不懂得什么,在我心里,那种不平的感觉,真的是不能够平息。伍旭金怎么能够用那个呢?他如果有钱,需要先改进抗生素,输血。能量只能是比较其次的东西。
帐面上的钱会哗哗的流走,没有钱,流的只能是他的生命力。
每天,我问他:“感觉怎么样?”“还好么?”他只回“哦”“恩”地回答。其实来吴源那么久,我已经能够听得懂本地土话了。他好似不愿意和人交流。或者根本不懂得怎么样交流。从没有说过一句,我哪里不舒服的话。
“小苏。”主任说:“这个病人,他会死的,你要管好。”郑主任在科室讨论时候就这样预言。“改抗生素吧,欠的款子我会向医院里反映。”主任向吴老大说。
不,我没有放到心里去,他很年轻,长期干体力活的缘故,手臂的肌肉纠结,腹部的肌肉都象牛肉一样,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脂肪,这样一个彪型大汗,尽管面色差,离死亡应该还很远。
吴老大拿了很多抗生素的说明书来仔细研究,每一种,都标明了价目。算清每天所用的费用。
最后挑定了先锋必。吴老大摇头:“每天300多块钱的抗生素!”
护士长当然也跳出来抗议的。护士长是病区里真正的大管家。“这么多的钱倒贴进去,医院如果让病区承担,我们下个月就都不用吃饭了。”
“那你说怎么办?”吴老大再好脾气也憋不住的发火。
没有人有更好的办法,捐钱已经很落伍很落伍。也许在多少年前,有人充满正义感的登高一呼,会凑起数千,一万块钱来。
但光光这个医院,现在有多少人急着用钱?住院部交费的小窗口前,多的是愁眉苦脸的人。他们愁的不外是钱。某种程度上说,钱是可以买命。
别说富人也会死亡这样幼稚的话,对一个老年人来说良好的经济条件可以延长10多20年质量很好的生活。年轻人另论,年轻的生命根本无法用钱来估量。
没有办法和他有效的交流,关于李贵全的事,就全部由他隔壁几床的陪客告诉我。老太太都免不了唠叨。真得感谢她们的唠叨。
仍旧在僵持中,他的老板认为不应当由他来付工伤的责任。钱是交了些许,几千吧。给一个民工交了几千块,他觉得已经仁至义尽。他不过一个小老板,已经够倒霉了!他并不是做慈善事业的!他这么说。
有一天我看见李贵权的母亲正在吃的中饭,一个满是凹痕和刮伤的小搪瓷盆子里,几块小小的南瓜拌着硬如谷粒的一两饭,掏一点点热水。
我真正相信,贫困是很悲哀很悲哀的事情。
隔壁几床也把多余的方便面,有斑点的水果,家里带的汤面多余的部分之类接济给他。他母亲总是全部受下,很怯怯的道谢。他不见得不知道,人家施舍的是多余的,较次的东西。为这这些施舍,他们理所当然可在心理上占他的上风,但穷困到了一定程度,自尊也会成了比较次要的东西。
我是腾不出多少同情心来了,我的事情太多:开刀,写病历,上课,自修,自顾不暇,唯一可以做的,是勤力地给他换药。近来看书,关注的内容总是感染性休克,和抗生素的选用。我每天看这些内容,不外是为了李贵全的缘故,虽然心里很明白,就算懂得更多,也不能够帮到他什么,他的问题根本不在医生可以解决的范围之内。
李贵全究竟是个27岁的人,手术后一个礼拜,开始可以恢复饮食了。每过几个小时,就勉强吃几调羹米汤,稀饭之类。和所有刚开过刀的人一样。
我习惯性地认为,他也可以象所有别的人一样,半个月后拆了线,就可以出院。只不过等些日子再开一刀而已。每个病人都是这样好起来的。
开始了饮食后,肠瘘的口子上,大便不受控制地流出来,量就明显多了起来,每天要换几次接粪便的塑料袋。他母亲每次污染了切口的纱布,就会来找我。
她大概知道了,我比较好说话。每次就象自己犯了错误似的轻轻说:“要换一换。”每次都是候在走廊里,等我出来的时候叫住我。从不大大方方走进医生办公室来。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门外等了很久。
从护士那里知道,每一次大换药,材料费要将近100元。真没有想到要这么贵。这种额外的换药,我就不开回单了,护士不知道,就会少收一次的费。反正材料的账根本也算不清楚。纱布,换药碗要用就去消过毒的桶里夹出来,谁去看还剩了多少呢?
他的高热每天都有,每个下午,高烧一来。裹着几层被子,他的寒战抖得象风中的残叶。寒战过去,体温常常要到39度,整个下午都昏昏沉沉。在床上不怎么动,也很少说话。
热退的时候,汗出如浆,老远就可以闻到那股浓重的汗味。头发都滴得出水来。
酒精擦浴,冷毛巾敷,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也想尽办法了。我们这一组的医生,每天一早,没有交班的时候。常常不约而同,全部先去看他的情况。看前一天的记录和化验。
体温单上,每天都是一个个尖锐的体温高峰。
不是不想帮他的!
吴老大,郑主任商量了好久,开始给他用肾上腺皮质激素,抗生素又加了。也输血。钱的问题,好似不再考虑。
高热好了许多,精神也似乎回来了。有一天,在换药的时候,他对我说:“你最好了,你最好了… …”他好象不知道怎么表达,说不下去了。
其他床的病人,有很会套进乎的,他们会很随便地和我聊天。我是病房里最底层的医生,病房进得最多。他们都和我很熟悉。有时候也请给他们的陪客看看咽喉,听听肺。有时候把巧克力,进口苹果什么的塞在我白大褂的口袋里,不知不觉就拉近了距离。从来没有人象他这样表达谢意,表达得不伦不类。
不知道怎么对答。我什么也没有说。但我根本没有想到,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粪便是一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黑色。我看了看,就去报告吴老大。
“应激性溃疡还是出来了!”吴老大摇头。
“那是血便吗?”我想到了皮质激素的付作用。
“早几天就有一点了,你没有看见他的脸色?”吴老大翻出病历上的血常规来给我看。、血色素才7克。原来这几天的略为好转全部是假象,我想到了“饮鸩止渴”。
才真正注意到他的脸色,是经经验不足呀,每天看到他,到今天才发现,他的脸色如同白纸,嘴唇也是白里透着青的颜色。
活力已经完全没有了,喝口水这的动作也会让他累得喘好久。
“这样重的感染性休克,我看是没有办法了。”吴老大说。“也许就是这几天了吧。”
第二天,是他手术后的第14天。按常规,可以拆线了。我给他巨大的伤口间隔拆线。伤口长得并不太好。张力太大了,线压着皮肤的地方,皮肤开始自溶。线结反应比一般人重得多,粪便袋里,全部都是那种黑色粘稠的液体。
整个上午他那床特别多的事,小便解不出来了,插了导尿管。过一会儿,他呼吸急促,大汗淋漓,又开始吸氧。躺在床上,吸着氧,他的胸部快速的起伏着,好象刚跑了很长的路。
我才开始相信郑主任的判断,“他会死的。”郑主任早10天就这样说。他还说:“小苏,你要管好这个病人!”我总觉得自己好象应该负有责任。
下午,跟吴老大去放射科做PTC。回来的时候,看到3病房里人头挤挤。我和吴老大赶忙进去。
张正在一下一下有力地给李贵全做心肺复苏,麻醉师已经给他插了气管插管。我觉得心脏几乎麻木了。
全科的医生都在,我没有插手的余地。给挤得远远的。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抢救。有个陪客告诉我:“刚才一下气喘不上来,就这样了,小苏医生,他会不会死?”。
听着伍旭金的母亲在门外号啕大哭,我说不出话来。
心跳复苏回来了。呼吸机一下一下向肺内送气。抢救造成的惊心动魄的气氛缓解下来。郑主任叫我和叶家敏:“小苏,由今天你来值班,让护士长教你怎么用吸引器,怎么吸痰。你们两个做他的特别护理。”
抢救的人慢慢走了,剩下我和叶建明。李贵全床边上,呼吸机,吸引器,心电监护,输液架,放得乱七八糟,地上全是拖过来的电线和插座。
他的手脚上同时开通了好几路静脉,血浆和液体输进去。滴答滴答的,那单调的声音听着很绝望。
李贵全已经是深昏迷状态。口中鼻中不断有粘液涌出来。,他的脸青白僵木,眼睛半开半闭,以很机械的方式缓慢的一会儿大些,一会儿小些。里面的眼球象颗玻璃弹子。茫然的,毫无焦点的看着无限远方。也许是脑水肿的缘故,全身每隔几秒就象触电一样抽动一下。抽得床铺发震。
理论上,他还活着,但我觉得,他已经走了好远了。
我与叶家敏忙上忙下,吸痰,测尿量,测血压。我不大敢看他的脸。红颜骷髅,不过一线之隔,这个观念接受起来并不容易。尤其是看着一张熟悉的年轻的脸的时候。
叶家敏去拿蒸馏水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不对了,他的脸有了种很奇怪的变化。我没有反应过来,立刻去看听心音,测脉搏。
是没有了。
很后来很后来,有了很多经验以后,我才知道,那种变化,是循环停滞带来的变化,是刚死亡的人特有的变化。
我大声叫值班医生。立刻给他做心脏按摩。护士推了抢救车过来,推肾上腺素。
一点用都没有。
不记得什么时候结束的抢救。做心脏按摩做得我眼冒金星,过去了很久很久,李贵全母亲的尖锐的哭声,还响在我耳朵里。搞不清楚是不是幻觉。
一个进修医生和护士一起做尸体护理。我呆呆地看到白单子从头到脚把他盖起来。异常颓丧,病房里的人和我说的话,什么也没有进到耳朵里去。
我对着他的病历,久久地发呆,应该补的抢救记录写了几个小时,也写不下去。根本不能够理解,怎么会这样难过,根本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内疚。
根本不能够让人家理解,一个病人的死亡我怎么会有伤逝的感情。我一直以为,能够把工作中的距离感控制得够好。
实习医生手记9
面对一张空荡荡的床,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和我说话:“你最好了,你最好了。”他用他最后的力气,用最直接的语言表达他的谢意。他那张青白僵木的脸,也许会得永远留在我心里了。
听到郑主任在死亡病历讨论中总结教训,分析得失。
看到吴老大有好多天,仔仔细细地来回看李贵全地那本病历,翻手术记录。我也感觉得到他们在痛惜他地死亡。
但,那是不同的。
也许我在他的病历上花的精力,对他的穷困投注的同情,换药查房时候的交谈都给了我太多的了解,我了解得不对,那是他做为一个人的内容。
我是一个医生,我应该只了解,他做为病人的那一部分。过多的了解造成了过多的难过。
但怎么样能那么干脆,怎么样能分得如此清楚。医生是粗糙一点好,还是冷酷一点好,谁能够告诉我?
很久很久,他死前那张青白僵木的脸还会在深夜出现在我梦里。当很多年慢慢过去的,在我慢慢成长成一个成熟的医生的过程中,每一个阶段,我都会把这个病历放到现实里去印证一下。
印证我的专业水平,印证我的EQ是不是真的合格于做一个医生。
五
天气慢慢凉快下来。快到中秋了,吴源正在进行全国卫生城市大检查。每个单位都花很大的力气搞卫生。撒水车天天在路上来来回回,撒得马路上一股尘土混着水气的味道。每条街道都看的到清洁工人在扫永远也扫不完的落叶。
吴源中心医院这几天,当然也忙着这些。我们实习生是打扫卫生的主力军。爬在上面擦窗,挥舞大扫帚掸尘,护士长充分发挥这些全劳力的作用。
我和叶家敏换了一间病房打扫。3病房全是我管的病人,我象猴子一样爬在窗上,给他们看着象什么样子?!
外一的两位主任,真的是古板,连他们都挥着大条帚。大大小小的医生全部不敢怠慢。看着外二的包干区里,郑诒正和徐宏明用扫帚当做击剑,来来回回的格斗,一群人嘻嘻哈哈,心里真有点羡慕他们。
天略为凉快,工作也略为空了一点。我们寝室的活动又开始了。把钟琳的晾衣绳解下来当跳绳,用报纸剪毽子。老朱又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一副羽毛球拍子来。
一早一晚,所有找得到的运动器具就全部用起来。一付全民锻炼身体的热闹景象。反正所有的女生永远有减不完的肥。只除了柏乙君,她是从来不动的。她动动嘴说话已经瘦成那个样子了,她更崇尚“保养”。
黄昏时候,是我们打羽毛球的时间,咪咪和老朱水平都不错,体力也好,是我的长期搭子。
我们班的男生高胖,是学校羽毛球的亚军。冠军(他的搭档陈乐)不在,他根本找不到对手,技痒难熬,常常来打指导球。
温医的那些人也来,但叶家敏,李栋,郑诒水平都很臭,只能做水平最好的高胖的搭子,和我们打双打。洪林更绝,球是一点不会打,一路过场边,就会有个球嗖的飞过去,打中他又大又亮的额头。
一个小小的篮球场上一片欢叫声。引的病房里的那些陪客,病人一排的站在阳台上旁观我们打球,场面十分热闹。
我和咪咪本来胃口就不小,一开始锻炼,体力消耗陡然增大很多。加上天又转凉,动物储藏脂肪冬眠的本能发作。每天晚上都忍不住要加餐。
小食堂的米线,包子味道,医院外面的霉干菜饼的香味一阵一阵的飘进来。好象是故意来勾引我们的馋虫。
有天晚上,我跟着咪咪去体育场跑步。两个人嗖嗖的在黑暗的体育场里跑圈,如果在杭州,我们谁也不会晚上去跑步的。但吴源不一样,反正这地方没有什么人认识我们。行为略为怪异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跑完步,我们慢慢地走回去。老远就闻到一阵阵包子的香。
我忍不住了,推推她,建议道:“怎么样?”
咪咪想了想,大概觉得能量也消耗过了,决定打消减肥计划,屈从于嘴巴的需要,点头同意:“就买一个吧。”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去摸口袋。---两个出来跑步的人哪里会带钱出来?
我抬头看看7楼上寝室的窗口。实在是不愿意跑一趟去拿钱。咪咪说:“寝室里有人,不如让她们把钱包扔下来吧。”
我立刻同意“我的钱包好象就在窗口的桌上。”我和咪咪放声大叫。终于老朱探出头来。
窗前有一棵叶子稀稀拉拉的梧桐。“1—2—3—”老朱挥舞着我的钱包。要避开梧桐的枝叶。只听嗖的一下。钱包就没影了,过了好久,喷水池靠近灌木的地方扑通一声。
我和咪咪齐声大叫“哇!”赶紧跑到喷水池那边去看。没有路灯,黑呼呼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因为馋嘴惹了祸,咪咪大概很不好意思,脱了鞋就跳到水池里,那个喷水池的水不到膝盖,倒也没什么。
咪咪一跳到水里,只听,“哇 哇哇”一阵蛙鸣,倒把她吓了一跳,对方吓得可比她更厉害,“咕咕呱呱”的一阵骚乱。接着“扑扑”的乱响,好些青蛙,蛤蟆从水里跳出来,隐没到草堆里去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站在黑暗里哈哈大笑。咪咪两手湿淋淋的,也忍不住笑起来。
钱包没有找到,包子当然是没有吃成。第二天朝窗外看看,钱包挂在梧桐树的一根粗枝上,看样子是没有办法取下来了,好在钱也不多。我和咪咪站在窗口笑了好一阵。那个倒霉的钱包,大概只好那样慢慢风化了吧。
医院倒也没有亏待我们,中秋节每个人都发了两个很贵的台湾月饼,小包装的,光泽油亮,看上去很是新鲜。
只是月饼这种东西,再贵也一样不好吃,不知道造出来干什么。柏乙君拎着月饼的包装袋,正面反面研究了一阵,又挖开来,吃了一口陷子,表示满意说:“是椰蓉的,就算应应景好了。”
近来她刚刚轮完辅助科室,闲了2个月,终于可以到内科了。大概憋得太厉害,热情陡然高涨。把所有时间都耗在病房里,寝室里都不怎么见得到她的人影子。
每天就觉得她忙忙碌碌的,天没有亮就去学抽血,中午觉也不睡了,精神好得出奇。晚上泡在科室看书,不到10点钟不回来。这么一来,她的饭量跟着大涨。每顿涨到三两饭。我简直不敢相信,她那个麻雀一样的胃也能装的下那许多东西。
她老是都捧着那个大搪瓷盆子,盘着两只长腿坐在我对面的床上,面前放了一本《内科学》。一边吃,一边讲内科的医生,内科的病人,内科的病历,内科的抽血和化验,内科的实习生。两片厚嘴唇油光光的,连脸上都焕发着光彩,讲的眉飞色舞。
分心几用的功夫也真好得很,抽空看一眼书,冷不丁的,又冒出许多希奇古怪的问题来。我真吃她不消!她的问题,10个倒有9个我答不出来。
她挥舞着调羹,总结性的发言说:“到吴源来,你瘦了,我重了,吴源让我们都身心健康。”---这类总结性发言,是她的一大特长。一起待了这几年,她对我这个人的总结就有一大堆,比如:苏 你是个很凶悍的人,你不善言辞。
你城府有点深。
苏,你是个很理想化的人,看上去很活泼但其实很内向。
你还没有完全长大!
你没有吃肉,脾气就会变坏。
你是个做事情很专注的人。你的东西少而整齐,我比你乱但比你干净。
你将来一定是个从一而终的人。
你给人虎虎生风的感觉,
你的个性其实还没有定型。
你很容易给人潜移默化的改变。
笑死我了,将来可以出一本《柏乙君语录》。收录她的那些精彩评论。
对吴源的评论倒是一点没错。看来工作真的是生活的需要。只没有想到,读书读得那样懒洋洋,考试又是及格万岁的两个人,真的实习起来有哪么大的劲。
那几天的假期,人人忙着回家,不回去的咪咪老朱,要回学校打探考研究生和留校的消息。只剩下我们两个。
仍旧是柏乙君去筹备。一起待了5年,我们两个很有默契,她总是说:“苏,我的钱包钥匙放在你包里嗷,我不背包了。”跑到街上,她会很兢兢业业的问路,挑东西,砍价。一付精明的样子,挑定了,象大老板一样说:“苏,付钱。”重的东西照例是由我来拎,她那个胳膊,细得要短开来一样,不能再受任何孽待的。
回来后,很快的啪啪一算,她早算好了,:“苏,该7块3毛5分,四舍五入,老规矩一人一半哦。”我猜将来她和老公上街也绝跳不出这个格式。只大概不用拆帐。
挑了哈密瓜,可乐,牛肉干,加上两个月饼,统统搬到楼顶上去。楼顶有一块小小的场地。围着栏杆,平时是给晾东西用的。
我们两个人也算是过节了,哈密瓜转过来,居然后面烂了一大块。那么精明的柏乙君,砍价砍的那么厉害,竟然没有看到。
月亮半明半暗的穿行在薄薄的云层里,并不准备爽爽快快的露出脸来。远处的商场,灯火通明,五彩斑斓的灯光明明灭灭的。
病房大楼近在咫尺。我坐在地上,看着那边说:“这两个月,我真的是哪里也没有去过,所有时间都给那幢楼吞掉了。!”
平时根本没有空下来的时间,一旦闲下来,从刚刚来的时候起,第一次上班,去手术室。新来时候的焦虑,紧张。挨的那许多骂,老汪的恶心,外二的笑话,李贵全的死亡。千头万绪翻上心来。
我的话象开了闸的水,毫无头绪,毫无条理的倒出来,没头没尾地讲给柏乙君听。好象需要一通发泄。
在吴源好两个月了,新鲜劲一过,免不了大家都有点松劲。医教科有专门管实习生的张老师,晚上就开始来巡视了。
规矩是医院定死的,一代代留下来,也流传了不知多少年了:实习生每天早上必须查房,全天候执行。每天晚上9点之前必须在科室。也是全天候执行。
所有医院都一样。那个制度叫24小时留院制度。一点人身自由都不给,私下里,我们都觉得真是很不人道。有些病人听到了,也觉得不可思意。但听说当初的协和医院还规定4年内不可以结婚呢,越发作孽了!
虽然很努力,要完全执行这样的死规定根本不可能,谁没有自己的一点事呢?关键是医院来检查的时候一定要在岗位上。张老师在你的名单上一勾,这个月就算是安全过了。但你再用功,举笔一勾的历史时刻刚好不在,那,对不起,这个月的努力一笔勾销。
谁也不知道张老师什么时候心血来潮。或许星期一或许星期五,没个准数,没个规律,虽然是一个月一次,震慑力和天天查也差不多。
7点钟,我打完羽毛球回到科室,刚好敢上巡房。张老师看见我,在本子上一勾说:“迟到了哎,算你到吧。”
谢天谢地!我赶紧拖出书本,病历来干活。他点完人头,就向楼上外二去了。黎翼辉,洪林他们都出了一口气,全体一起谢天谢地。黎翼辉说:“今天查完了,明天肯定不会再来,明天我要玩去了,天天这样简直要干出神经病来。”
我向自己寝室的窗口张望了一下,看见灯还亮着,柏乙君的大头在窗口一晃而过,天哪!她和咪咪轮在我后面洗澡,还没有出来。
算了一下,张老师一层楼一层楼的上去,还得花好长时间才到内科。我拔足飞奔,回寝室去通风报信。住在卫校的大专班的实习生也派了飞毛腿去报信。
我气急败坏地跑上6楼。柏乙君刚洗完澡,头发裹着毛巾。咪咪正梳到那两只麻烦无比的辫子中的第二只。摩丝,镜子,夹子摊了一桌,嘴里刁着橡皮筋。做足筋骨和她那头顽强的头发斗争。
“快,快,点卯了。”我叫。她两个跳起来。柏乙君胡乱梳了一下头,晃着滴水的头发出去了。咪咪缭草梳完第二根辫子,以训练有素的速度冲出去追她。
这时候,我听见隔壁寝室也有人回来报信,就象火警过后。男生寝室里一阵慌乱。一帮人噼里啪啦从走廊里跑出去。
检查的结果,张老师对一班小奴隶的工作态度表示满意。
六
珏的姑妈肠梗阻住院了,不是黎翼辉管的床,但黎翼辉也够尴尬的。珏把他介绍给她所有来探望的亲戚,好象介绍毛脚女婿一样。小姑娘热情如火。其实比我们小不了几岁,但我怎么看都和我有代沟似的。
这样热情主动直接的一个小丫头!有着情窦初开的少女独有一种动人的样子。象山涧边的野花一样茁壮透彻。
我和黎翼辉去参观那个手术。珏也想来,终究不敢随便进手术室,只好在外面等着。
肚子胀得滚圆,拱起老高。打开腹腔,肠子里全是粪便,粗大得难以相信。张探察了好久,摸了又摸,说:“没有肿块呀,呕,好象有个粪块。”隔着肠壁把粪块捏碎,肠道立刻就通畅了。
没有见过这样好开的肠梗阻,连助手带麻醉师大家都笑了。张说:“看见没有!?大便就能堵死人的。”
旁边麻醉师在填麻醉单,问:“叫什么手术?张?”
张说:“探查加……粪块压碎术。”说着他自己又笑了。----哪有这样的术式的!但马上大家都笑不出来了。一股浓重的臭气在手术室里弥漫开来。虽然人人戴着口罩,还是人人都皱起了眉头。原来肠道通畅了以后,大量的粪便下到结肠。全麻中病人的肛门括约肌又是松弛的,源源不断的稀便全都漏了出来。手术台上简直粪便横流。在肠道里积了几天的粪便数量惊人,臭气熏天。大家都叫苦不迭。
我与黎翼辉马上逃走,去给珏报信。
钟金杨和柳志新这两个老头都有70岁了,是我病房里时间最久的住客。全是很麻烦的毛病。老钟是胰腺炎,已经足足住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开始好转,近期的B超又发现有个很大的胰腺假性囊肿。插的引流管天天不停的有液体流出,看来再挨一刀去做内造瘘是免不了的。每次吴老大和他儿子谈话,他儿子都要面色阴沉地在花园里抽好一会儿烟,好好定定心,才能换一副脸回来陪老头子。
柳老头是确诊的胆管癌,去年开的刀,这次有点胆道感染了,住院来更换U管。他两个那天全都目睹了李贵全的死亡。我本以为,老人比较忌讳这个。但是事情似乎不能想当然。比较紧张的反是几个年纪比较轻的病人,那个胆囊炎开好刀也不过3天,再也不肯住下去,逃回家去了。
早上,我给老钟换药,他都紧张的盯着引流量。柳老头就笑他:“怕死吧,老钟。你管里面出多少呢!。”
老钟说:“小苏医生,我象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常常想,到59岁,我就去自杀算了,免得老了多讨人嫌。没有想到一糊涂就活到了69,到今天仍旧在关心中东局势,股票行情,还舍不得就去那边报到呢!”
柳老头乐呵呵地说:“我生癌呢!老早就告诉老太婆了,去那天穿哪条棉毛衫,哪条外套。这叫有备无患,该我去的时候还没有到呢。”
老钟想起什么来很高兴地对我说:“我昨天解大便了呢!奇不奇怪!半个月没有吃东西还会有大便,还是成型的呢。”
看到他为了一泡大便乐得这样,全病房的人都笑起来了。我赶紧给他解释:“这个至少说明你的肠道功能在恢复了。”他一听更乐了。
柳老头就笑他:“看吧看吧:什么叫老小孩,就是那样的。”柳老头的老婆也笑道:“你个老头土都埋脖子了,还那么穷开心。”
看到两个困境中的老人,仍旧对生活有这样的热忱。心里真是没有办法不感动的。我在日记里写道:虽然最后胜利的总是死亡,医生的胜利无法维持永恒,但有赢回来的一段时间,可以热忱的生活,医生的努力也就值得了吧。
外科的几个月实习就快结束了。在我走前,吴老大说,会给我个机会,再做一次主刀。这个月,该死的钱贤钟积极的要命,全科的阑尾炎都给他一个人开去了,谁叫先入山门为大呢?他比我们高一届,是正式的医生了,就可以有这个特权。
但他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一个小小的阑尾炎,又不是腹壁很厚的大胖子,刀口居然要开那么长,简直比陈主任开的胆囊炎还长,真服了他。还好他态度谦恭,服务周到,病人不知就里,还连声赞他呢。
留给我开的阑尾炎,当然不能够叫他带了去开,他经常自身难保。开到一半需要他那组的主治医生去救驾。
带我去的是新来的进修医生郑宏宁,他虽然是进修的,资历可不低了。刀开的也算漂亮。这回自告奋勇充当洗手护士的是即将要接我班的李威语。他们男生是个个巴不得要当外科医生的,他又是吴源本地人,难保也会回到这个医院来工作,积极得了不得。牺牲了休息天,来当无偿劳工。
我自己做过一次了,而且还做过无数次一助和洗手护士。明显不象上一次那样紧张。泡好手,高举双手,保持无菌。用屁股顶开门进手术室,想了一想,觉得那些步骤熟极而流,不需要再努力去回忆。
大概是挑了件大号衣服的缘故,我消毒的时候,上衣拖拖拉拉,有点碍事。郑宏宁说:“咳,你怎么不束进去呢?昨天我也这样,给护士长看到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冲过来,拉开我的裤子,给我噌噌噌把衣服塞进去,吓得我动也不敢动。”
他说得麻醉事和巡回护士都笑起来。我看了看门口,护士长不在,大概没有突然出现的可能了。立刻铺巾换手术袍,换好手术袍就没有这个危险了。
真的很顺利,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我做的冷静得多。那个荷包缝合做得很漂亮,自己都有点得意。连看了好几眼才很舍不得地藏回人家肚子里去。
缝合腹壁的时候,郑宏宁说:“不错耶。连手术记录也你写了吧。”他自己决定偷懒了,连这个权利也一起下放,我自然乐得接受。一开心,皮肤就缝得格外漂亮。线距整齐,对合良好,越发得意了。
下了台,我教李威语清洗器械,和整理无菌包。就象当初卢星辉教我那样。
我把他领到病房里,把我平常干的活交给他。平常天天做的,倒也不觉得有多罗嗦,交给人家可费了老大的口舌:钟金杨的引流量要每天用针筒来量,柳志新的胆汁一周后需要重新培养。还有那只老也换不好药的糖尿病老烂脚,不同的位置用不同的药膏来敷。……
统统交割清楚,好象放掉了老大一件心事一样。
老实说,这几个月,我一直有种艰难跋涉的劳累,和那些小小的满足感一样,喜悦和劳累无时不刻地纠缠在生活里。
通常一个病人进来,有几天,特别的麻烦,注意他的化验,担心他的体温。全神贯注对待他和陪客的问题。还有每天一次病程录。一颗心总是悬着。等到他开始好了,心情大好地转入恢复期,没有什么事了,他的喜悦我是感觉不到的。因为总共有7-8个病人轮替呢,这个好了出院了,新的又来,新的又来。每时每刻有不同的问题让我永远无法安心。
总是象一脚深一脚浅地在跋涉,这种感觉,英语书里有个句子叫“butterfly in stomachs”----胃里有只蝴蝶一样,百抓挠心的焦虑。是真的。形容的真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这样的感觉才会慢慢消失。也许是很远的未来,当我的技术和EQ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的时候吧
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妇产科,从来也没有想过将来要做个妇产科医生。那是因为,9岁那年,跟我那医生妈妈去妇产科。那里刚好在抢救,忙得不可开交,就听到护士,医生,病人全部是女性冲动而干脆的高八度的声音。喳喳喳喳,满耳朵的嘈杂。听得我脑袋发昏。几乎是立刻跑了出来。从此对妇产科有种莫名的恐惧感,一想到妇产科就联想到那种高频率的嘈杂声。
实习安排中有1个月的时间是在妇产科病房,两周在门诊。这三个月,没日没夜的外科实习,我也真的累了,正好缓口气。
一大早,和黎翼辉来到病房,管教学的周医生正在清点实习生的人数,好给我们分组。
温医的杜威这周给派去门诊,正做出一付牙都快酸倒了的怪腔调来,男生都不爱去妇产科门诊。一个大小伙子,牛高马大的在女人队里晃悠,问女病人的月经史,别说不受病人的欢迎,自己那份尴尬也真不是好受的。
郑诒把一个公文袋夹到他的掖下,把他的背敲敲直,向后扳成腆胸叠肚的样子,说:“就这样,你走在谢老师前面,人家还以为是专家来坐诊呢?呵呵!谁敢小看我们doctor杜。?”他故意把个doctor读得带足吴源的土腔。
杜威腆着肚子走了几步,他这个年纪已经见络腮胡子了,很有点派头的走到出门诊的谢老师前面,油腔滑调地说:“麻烦你,谢老师,我给你开道。”
谢是个30不到的女医生,小小个子,两个人向门口走去,杜威这个冒牌专家倒真有点派头。聚集起来准备交班的人们顿时都笑起来。
查完房,我发现真的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人员根本是供大于求,我们组才不过管了12个病人,倒有一个住院医生,两个进修医生,两个实习生。连个化验单都用不着我们开。
我问:“每天干什么?就这么晃来晃去的?”。“是呀,往常就这么晃,但今天可有点不同。”郑诒早我一个礼拜来的,一付先入山门为大的样子说:“看过生小孩吗?产房里在生3胞胎呢,要不要见识见识?”
我看了一下产房的门,走进走出的人都戴着口罩帽子,十分忙碌。露在空隙里的两只眼睛都有种特别的紧张感。我问:“可以这样进去看吗?”
“可以。”他去找了口罩来给我。黎翼辉看见了,立刻也跟了来凑热闹。
产台上的女人分开两腿,巨大的肚子高高坟起,象小山一样。到底三胞胎,大得异型异状的,有点可怕。
我以前见习的时候也见过生孩子的,但今天的景象丑恶得让我震惊。
护士长和两个助产士在边上不时检查宫口打开的情况,看她们的神态,紧张之色溢于言表。我们则很识相得退得老远。
从我那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孕妇的脸,我忽然发现,她的脸色是很异样的青紫,嘴唇更加青得厉害。我偷偷问:“她有什么病吗?”
“风心,二尖瓣的问题不小!”郑诒轻轻地告诉我们。
“啊?”我吃了一惊。一个破心脏怎么把4个生命同时负担起来呢!
“不行,我看这样不行!”一个助产士说。
“非开刀不可,要快!”另一个也同意。
孕妇“咿呀,咿呀”的用当地的土话呻吟着,有点力不从心的衰弱。每一声都汇聚这渴望和绝望,听上去异常的凄惨。
胖大的护士长腾得站起来,冲到电话机前,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突然她的声音就大了起来,怒气冲天,好象怒吼的熊,胸腔里都回荡着翁翁声:“出了事,谁负责?你是主任,我再跟你说一遍,她有心脏病!那是4条命!”
电话里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漠模糊糊的声音里好象也有种愤怒之意。护士长忽然就把电话听筒重重地扔了出去。“夸嚓”一声,是听筒的碎裂声。
“哎呀,快来”,一个助产士大叫。护士长没来得及生气,立刻跑过去。门外又有两个医生闻声进来帮忙。
还没来得及看清,第一个胎儿就已经在助产士手里了,红通通的,全身黏液和胎脂,哭声很怪,象小猫一样的伊~~伊声。丑陋得令难以相信。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胎儿都出来了。全都象落水的小猫一样,一点都不可爱。旁边一个小护士咕噜了一句:“到底是经产妇,生得真快!”
大量的血忽然就涌了出来,象洪水一样,带着血块,带着体温。来势之快,根本把所有人吓了一跳。产妇“呀!”得叫了一声,双手紧握了一下床单,徒然叫声停止了,手也无力得松开来。
几乎是立刻的,护士长跳起来,大声命令:“快叫麻醉科来插管,快把抢救车推进来!”
一个医生听了一下心音,立刻开始挤压胸廓。产妇的脸,已经出现了那种灰暗的颜色。十分巨大的半裸的身体随着有力的挤压震动着。产床摇得嘎嘎乱响。
产台上,地上,全是淋漓的血迹和凌乱的单子用具。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惊的思维全部停顿。很快,麻醉科医生象旋风一样跑进来插管。人工呼吸,肾上腺素,代血浆… ….。产房里乱成一团。
地方狭小,我们几个不派用场的实习生只好很识相的让了出来。
产房外,哭声惊天动地,一个老妇在众人的架持下哭得象疯了一样,不停得用头去撞墙壁和产房的门。撞得冬冬乱响,让人心悸。
两个男人蹲在一边,把头埋得很低,用手遮着脸。明明是在哭泣,却没有声音。肩膀一耸一耸的。
另有几个女人在又哭又叫着。那是土话,也不怎么听得懂,只听懂了“…不管帐…没本事…不负责….”几个字。
好多家属都站在走廊里探头探脑的议论。我几乎是落慌而逃一样跑出了病区。黎翼辉脸色发白,摇着头,一脸无奈咕噜着:“好嘛,第一天来,真长见识。”
不知道护士长她们会怎么样回应家属的愤怒情绪,我对这个没有一点好奇心,只是本能的害怕,逃避。最好退让得远远的。
我承认,这样逃避很没出息,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勇气来应付一场争端,尤其是,一场绝对在下锋的,自己不能够任性的争端。穿了白大褂就意味着,你一定要听那些难听的话,不管你在这个事件里付出多少努力。你不能够用发火来回答,不管心里有多么愤怒。你明明在帮助他们,却要代人受过。因为你身上穿着白大褂。多么悲哀的事实,总有一天,你不得不去面对它。
但,晚总好过早。大家都说不出话来,统统是垂头丧气的。
下午本来和柏乙君商量好了溜出来逛逛,给这么一搅,顿时没了心情。老老实实回科室里去看书。
我看了一眼产房,把门推开一条缝,张望了一下。所有用具都收走了。曾经鲜血淋漓的产台上,单子全部收掉了,露着光板。凌乱萧条,有点象大战后的战场。没有一个人在。门把手拧坏了。这是唯一的记录,记录当时的冲突。
对着本《妇产科》发狠得看,从正常产程一直看下去。有种莫名其妙的歉疚感,好象他们说的“没本事…不负责…”有我份似的。
“你知道吗?那三胞胎他们不要了。”郑诒消息好象很灵通。“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是女的啦,拼了命生第二胎就是为了要个儿子,一下又多了3个女儿,又丢了老婆,怎么养?”郑诒说。
“啊?”我对那家人的同情心顿时少了许多。我不大能相信,要丢掉那女人拼了性命养出来的孩子的那家人,是真正爱那个女人的。
郑诒耸耸肩,做出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子来。“我带你去看那个三胞胎,很丑,只有人家半个孩子那么大。”